宋李氏夾菜不是心血來潮，小姑娘吃完碗裏的菜又開始幹巴巴的啃著饅頭。
哪怕是這個家裏並沒有誰像是後娘那樣不讓她吃菜，她也不敢隨便伸手。
眼看著兒子女兒都不吭聲，隻顧著自己吃自己的，宋李氏隻能繼續道：“吃菜，不要幹噎饅頭。”
小姑娘這才點點頭，小貓一樣伸出筷子，袖子裏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幾條傷疤矚目又明顯，宋李氏看得倒吸一口氣。
就算是她對綿娘最苛刻的時候也不曾動手打過女兒，而苦妞這身上的傷疤看起來像是經年累月的。
她畢竟本質上不是一個純粹的壞人，對於弱小的苦妞心存憐憫，看著苦妞這樣，不由得母性泛濫，神色也不由得更軟和了一些。
往苦妞碗裏又添了一堆菜。
宋知孝將母親的神色看在眼裏，本來應該寬心的，可是無意間掃到坐在旁邊的妹妹，心裏反倒是一沉。
對別人家的孩子都能這麼體貼，對綿娘卻很嚴苛。
他是越來越看不懂自己的親娘了。
吃完晚飯，江一寒又坐了一會兒，陪著宋李氏說了一回話，準備離開。 江一寒沒有騎馬過來，隻能騎著宋知孝的馬返回城裏。
宋知孝牽了馬過來，心中卻有些不放心。
“你這一去，前途可就是釘死了，隻做一個地方官吏，管理地方庶務，你真的甘心嗎？”
區區一個縣官，怎麼看都不是江一寒該走的路。
宋知孝不是很理解，對於江一寒做的事情他從來不會懷疑，唯獨這一次，他不能理解。
“有什麼不甘心的，本來我連這點事情都不想做呢！”江一寒說出來的話很是無恥，他隻想閑雲野鶴跟著綿娘一起過自己的小日子。
至於報效朝廷，保家衛國的事情，從來不是他的追求，最起碼現在的他，是不太想做這些事情的，不過想起來愧對父親的一世清名，心裏會有一些難安。
現在倒是難得，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至於前途，從來不是他所擔心的事情。
兩個人推心置腹，這是他對綿娘以外的第一個人說起這些話，宋知孝很疑惑：“保家衛國，忠君為民，不是本來就應該是我輩當做的事情嗎？”
他倒是一心想要給自己拚出一個光明前途來。
江一寒一挑眉。
宋知孝撓撓腦袋，難得在他麵前有一些窘迫：“我倒是舍不掉這功名利祿，想要給自己家裏爭一個長久富貴！”
他是家中長兄，當初自己一念之差累了親妹，殃及父親，現在能做的，隻是將這個家照顧好，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親的在天之靈。
“我想要給我阿娘掙一個誥命夫人！”
“這也沒錯，隻是我們經曆不同，所以選擇不同而已。”江一寒對有這樣想法的宋知孝沒有半點輕視，他覺得如果自己跟宋知孝調換一下位置，恐怕隻會比宋知孝更想往上爬。
段不嚴是個頑固的人，忠君為民，保家衛國幾乎是洗腦一樣的記在邊關將士的心上，宋知孝是他手底下的人，有這樣的想法不足為奇。
宋知孝卻說道：“其實我也並沒有多想站在朝堂之上，我隻想像是段帥那樣，一直在邊關保衛國家就好，憑著軍功加官進爵。”
朝堂之上的旦夕禍福，隻經曆過一次，就足以讓宋知孝漲足了教訓，他心有戚戚然。
江一寒對這一點到是無比讚同。
戰場之上拚的是生死，朝堂之上拚的就是心機和背景了。
聽見身後的開門聲，宋知孝轉過頭，綿娘從屋子裏走出來，月光下盈盈而立。
宋知孝會心一笑，轉身進了屋。
江一寒唇畔勾起一抹微笑，看著綿娘走進，輕聲問道：“出來送我？”
“誰送你，我隻是出來看看阿哥怎麼還不進屋，在這裏喂蚊子，是有多大的癮？”
江一寒微微一聳肩：“你這可是不公平，我想，我喂的蚊子更多吧？你隻關心他麼，都不說關心關心我？”
他大抵是實在不適合撒嬌，這番話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別扭，可又忍不住期待的看著綿娘，迫切的想要知道她的反應。
如果這一幕讓他暗衛營的同僚看到，恐怕會驚掉下巴。
通常都是別人逗著他多說話，偏偏還不成功，他竟然也有喜歡逗弄的人。
綿娘咬了咬嘴唇，昏暗的光線給了她最好的掩飾，片刻之後，她方才色厲荏苒的說道：“你不要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嗎？”江一寒笑了笑：“似乎還真有，不過怎麼辦呢？看到你，我總想再過分一些！”
“你……”
江一寒見好就收，自己都要走了，將人真的惹怒了反倒不美。
他一揮衣袖，趕走綿娘身邊的蚊蟲，走出院子翻身上馬，對綿娘說道：“回去吧，早點歇著！”
騎著馬走出去很遠，才聽到一聲“你一路小心！”
離得遠了，聲音不大，可是江一寒還是聽到了，回頭看去，宋家的大門口立著一個身影，單薄而削瘦，腰背卻是筆直的。
男子略有些遺憾的嘟囔著：“怎麼不說讓我早去早回呢？”
江一寒一走就是小半個月。
宋知孝在江一寒走的當天，張羅著要蓋新房子，綿娘這才知道，他竟然將磚瓦材料都已經定好了，舊房子也不推倒，直接在隔壁的空地上蓋起來。
他打定了主意，妹妹既然不肯跟著自己去京城，那麼她總不能一直在住在這個破房子裏，家裏沒有個壯勞力，換個瓦片什麼的都要找人幫忙。
這一次綿娘跟宋李氏母女難得的竟然想到了一起去，現在的房子也不是不能住，一旦宋李氏跟宋知孝去了京城，家裏就剩下三個人，宋知恩也不常常在家，這房子足夠用了，母女兩個都覺得這是在浪費錢，無奈拗不過宋知孝，他連地契都弄到手了，隻能由著他去。
鄉下的土地不值錢，裏長幫著張羅著拿到了地契。蓋房子的事情自然是落到了陳大牛身上，陳大牛全程幫著宋知孝出謀劃策，買瓦買磚，這個人雖然在處理家事上一塌糊塗，在這方麵，卻是個有成算的。
手底下的一群人擺弄的明明白白，不藏奸不耍滑，活幹得也地道。
宋知孝要的是個“快”字，打算在自己走之前將房子蓋好。
田家灣的慣例是誰家有事，大夥幫忙，墊房場，打地基，前前後後不過三天時間，地基養生的時候，陳大牛就帶著人砌圍牆。
做飯有村子裏的女人們幫忙，綿娘隻管賣她的豆腐，收她的山貨，根本不用她操心。
綿娘哭笑不得，明明是自己家裏的事情，她這個主人居然成了局外人。
不過這些事情還真是有她沒她都一樣，裏長媳婦帶頭，跟著幾個嬸子大娘將做飯的事情張羅的妥妥當當的。
苦妞的確是個好孩子，小姑娘幹活不用指使，跟綿娘睡在一起，綿娘起來她就也跟著起來了，幹起活來比宋知恩宋知孝都要麻利。
什麼活上手也快，白天跟著那群嬸子大娘身邊當一個小指使，不管是誰叫她，都是痛痛快快的答應著，就是吃得多一點，一頓能吃四碗白米飯，要是做得苞米茬子粥，一頓能喝六七碗。
可縱使是這樣，小姑娘的臉上也沒有什麼肉。
田如絲拿來的衣服，宋李氏改了尺寸，交給小姑娘，小姑娘卻舍不得穿，這些衣服連一塊補丁都沒有，在她的心目中就是新衣裳，新衣裳怎麼能幹活穿呢。
這是要留著出門穿的。
哪怕是她並不能怎麼出門。
她稀罕的看著那幾件衣服，臉上的神色讓人心疼。
田家灣家家的日子也都是今年才好過一點，以前也不富裕，可是，沒有人會真的這麼虐待孩子。
半大小子犯了錯，打得時候也是要留手的，畢竟真的打壞了自己還心疼。
可像是苦妞這樣，身上都落了疤的，那就不是懲罰教訓的範圍之內的事情了，這就是虐待。
小姑娘的身世引起了田家灣鄉親們的同情和可憐。
一來二去，大家都忽略了她小丫鬟的身份，隻當她是一個跟村子裏其他孩子一樣的普通小孩看待。
甚至問了苦妞的心意，想不想要改一個名字，苦妞這個名字實在是太不好聽，讓人覺得這一輩子好像是都看到了頭一樣。
苦妞點著頭同意了，她也知道自己的這個名字不好，不過這個名字是後娘取的，當時說賤名好養活，她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大人讓叫什麼就叫什麼了。
宋李氏幹脆找來了綿娘的舊衣裳，讓苦妞幹活穿著，上麵帶著補丁，可總比苦妞身上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要好。
綿娘賣完豆腐回來之後，得知苦妞的名字已經被那群嬸子大娘商量著改成了“寶丫”，頓時哭笑不得。
這哪裏是改名字，這分明是對對子麼！
“我也覺得這名字不是太好，叫起來太小氣，現在年紀小這麼叫著還成，這若是等年紀再大點，這麼叫，就像是在叫小孩一樣，這樣，綿娘，你們家的人，你給取個名字。”裏長媳婦鼓動著綿娘，讓她給苦妞——不，寶丫換一個像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