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娘笑了:“嬸子,這又怎麼能說是熬呢,您想想,最難過的日子都挨過去了,這好日子不是才剛剛開始嗎?”
可是全家都搬走了,隻剩下你一個人在這裏,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好日子嗎?
這話母女兩個都沒問出來。
綿娘臉上還保持著笑容,看著兩個人說道:“其實你們想想啊,我現在豆腐做著,山貨賣著,張師傅那邊吧,雖然說這個學廚半個月才能學一道菜兩道菜的,可也正在學著,不管是憑著哪樣,我都能過得好好的,為什麼非要跟著一起去京城呢?就算是自己的親哥哥,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不好過吧,而且我的脾氣,雲娘也是見識過的,真的說不上好,恐怕就算是嫂子特性,我也要鬧脾氣的,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多好啊。還能跟咱們大家在一起。”
她一直在強調自由自在,就是為了掩蓋那份孤單。
“也是,其實一個人過日子也挺好的,這人啊,同在一個屋簷下,就沒有舌頭碰不著腮的,互相將就著,總沒有自己過日子來的舒服。”阿雲娘手裏拿著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到了嘴裏卻隻覺得發苦。
她的臉上也帶著笑,是對綿娘讚同的笑容,笑得很真實,一點都看不出來有半點勉強。
綿娘扯了一下嘴角,道:“是啊,而且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這人啊,遠香近臭,隔得遠了,一年或者幾年見上一次麵,隻覺得親近,可是這離得近了,朝夕相處,就把對方身上的那點缺點都看的一清二楚了,而且因為太親近,也不會互相掩飾,想想就覺得鬧心啊。我啊,算是早就明白了,這一個屋簷下相處,是要多好的涵養多寬容的心態。”
“實話本來就沒有好聽的。”阿雲娘笑道。
身邊的雲娘要說話,被她捏了一把,就這樣將女兒的嘴給堵住了。
她起身又給綿娘盛了一碗飯,將炒雞蛋撥了一大半到綿娘的碗裏。
這是知道綿娘會過來吃飯她特地做的,沒有放葷油,怕的就是綿娘不吃。
這女子,其實是極其孝敬的,守孝三年,除了過年那次宋知孝他們回來,跟著全家破例吃了一頓肉餡餃子,昨天流水席上那麼多雞鴨魚肉,她愣是一口沒動,堅持著給父親守孝。
就連宋知孝都破例喝了酒,阿雲娘不想指責宋知孝什麼,也知道他在軍營裏,肯定是吃過肉,肚子裏不斷葷腥的,要不然,隻吃素的,人怎麼熬過來,恐怕早已經像綿娘這樣,麵黃肌瘦的了。
這本來就不是非要怎麼樣的事情,天大地大,活命最大,若是宋知孝因為吃素而體力不支,就這樣死在戰場上回不來,才是大大的不孝。
綿娘這樣的堅持,不無自苦在其中。
“多吃點雞蛋,今天雞蛋我特地按照你說的那個方法煎的,別說,味道還真不錯。”
“我這就是現學現賣,都是從張師傅那裏學到的,不過咱們家裏沒有人家桃源居那麼全的調料,不然的話,更好吃。”綿娘笑道。
“這不能比,咱們家要是也能像桃源居那樣的備料,那要有多了不起,其實啊,過日子就是這樣,高門大戶有高門大戶的富貴奢侈,可住在這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舒適享受,你說的也不錯,那京城,你說有什麼好的,達官顯貴那麼多,你哥哥,五品官,在咱們這真的是罕見,是大官,可是去了京城,一個樹葉砸下來,都能砸到一群當官的,就不覺得稀奇了,哪有咱們這鄉下日子舒服自在啊,說話辦事都要小心點,你說咱們自己家裏,說點皇帝老兒的壞話,也沒有人出去亂說,是吧。”
這一次雲娘跟著點頭了,她覺得阿娘說的有道理,京城的日子還真未必就是好過的。
綿娘笑著點點頭:“可不就是這個話嘛。”
她心裏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費勁巴力的找各種說辭掩飾了。
“可是,你這樣的打算你阿哥知道嗎?”阿雲娘問道。
綿娘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想了想道:“嬸子,不瞞您說,我還沒想好怎麼和我阿哥說呢,您可千萬不要告訴他,等我想好了再說。”
她殷殷的看著阿雲娘母女兩個,這樣的眼神裏,母女兩個還能說什麼,阿雲娘跟著女兒一起點了點頭,做出了承諾。
綿娘吃完飯收拾完餐桌才回去的,等綿娘一走,雲娘就忍不住了,連忙拉著母親的手質問道:“不是說讓您開導她嗎?該說的您怎麼沒說?”
阿雲娘坐在炕上,靠在牆上,神色有些疲憊,眼中還夾雜著心疼和無力,無奈的看著女兒:“你要讓我說什麼?哦,告訴她,你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你該找一個人,一個男人,哪怕這個人不是江一寒,隻要是一個對你好的男人就行,不要為了那些閑言碎語就苦了自己一輩子?”
“這不是本來就說好了的嗎?”雲娘不服氣的說道。
“是啊,本來就說好的,可是咱們娘倆這裏說好容易,想要說出口卻是千難萬難啊!”
“哪有那麼難?”
“沒有那麼難,你自己怎麼不開口?”
“你以為我沒說過,我是說過的,可是她自己不往心裏去,她還覺得我什麼都不懂,我能怎麼辦,這不才想著您說說,她能更信服一些嗎?”
“信服?”阿雲娘笑女兒的天真:“是,我是長輩,的確說什麼話她都要在心裏過幾遍,就算是不讚同,也不會當麵抹了我的麵子,可是這也要分什麼時候,傻丫頭,你別說你看不出來,綿娘的心結有多深,她自己根本沒想開,現在心裏背負著那麼多,你跟她說讓她找個人嫁了,她會怎麼想?這不是體貼她,這現在就是紮她的心,想要說,總要她真的想開了才行。”
“想開?那要到什麼時候?”
“這我哪知道,不過——”
“不過什麼?”
“沒什麼。其實這種事情,解鈴還須係鈴人,能跟她把話說開了的,不是我們。”
阿雲娘沒說出來的是綿娘心結這麼深,跟宋李氏不無關係,宋李氏將所有的事情都怪到她的頭上,卻沒想到自己這個女兒多敏感執拗,她性格堅韌,可是也容易鑽牛角尖,而且越是這樣的人,鑽進牛角尖裏,越是掙脫不出來,因為她就認為那樣是對的,別人說什麼都是錯的。
對於宋李氏,她跟裏長媳婦明裏暗裏不知道說了多少,至於宋李氏往沒往心裏去,現在看來,就算是想了,也沒想多少。
東西兩院住了二十來年,她對自己這個老姐妹再了解不過了。
這些話是不能和雲娘說的,要是讓雲娘知道了,就衝著她現在這樣的急性子,還不一定鬧出什麼事情來呢。
阿雲娘心裏尋思著,自己應該找機會跟宋知孝談一談了,這個家裏,三個孩子都比那個大人懂事,宋李氏這半輩子的油鹽醬醋米糧茶,真的都是白吃了。
“那要找誰說啊?”
不出意料的,雲娘果然不依不饒的追問。
阿雲娘發摸摸自己女兒的肩膀,心裏覺得閨女這個直筒脾氣,真是難得,這麼簡單的一個人,跟她處不到一塊去,肯定是對方的錯。
另一個直性子可愛的人,就是陳大牛媳婦了,那也是個單純的孩子,可惜了,老陳家兩口子不知道珍惜,把好好的一個家鬧成那樣。
偏偏遇到老陳婆子那個小心眼的,再添一個那樣的妯娌,這日子看開了,好過,看不開就是難過。
不過年輕氣盛的時候,又哪有那麼好看得開。
要是能輕易看得開,也就沒有什麼“多年媳婦熬成婆”的說法了。
偏偏綿娘跟這兩個孩子又都不一樣,那個孩子是個心裏能裝住事的,什麼事都咬牙扛著,傻得讓人心疼。
沒有一個不講理的婆婆,卻有一個每天坐在炕頭上瞎琢磨的親娘,這麼一想,還比不上這兩個孩子呢。
阿雲娘想到這些,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這麼一想,反倒覺得要是綿娘自己留下來,也是好事一樁,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自由自在的,不用再把對得起誰,對不起誰掛在心裏了。
“我剛才看著綿娘,就想到去年秋天那一次,她在鬼門關來回轉圈圈呢,你宋大娘——唉——”
阿雲娘是真的想不通了,母女兩個哪來的那麼深的心結,能讓當娘的連自己的親閨女都不疼。
雲娘不解:“這半年我看著宋大娘對綿娘已經好多了,家裏有什麼好吃的都想著她,也知道幫她幹活,做新衣服新鞋,也都少不了她的那一份,怎麼還……”
她以為宋大娘經曆過春天的事情已經原諒綿娘了,可現在聽阿娘這番話怎麼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呢。
阿雲娘搖了搖頭,她不知道該怎麼跟女兒解釋,很多事情,不像是表麵上看起來這麼簡單,不是每個人都像是她這樣,將喜歡討厭全都擺在臉上的,更何況宋李氏心結那麼深,恐怕她自己都以為自己不在意了,隻是平時說話做事還會流露出來而已。
尤其是春天的時候,宋知孝回來過一趟,原本在她心裏已經做得很好的綿娘,在宋知孝的對比下,頓時就顯得不那麼好了。
阿雲娘惦記著想要跟宋知孝談談的事情,裏長也惦記著要跟宋知孝談一談。
隻不過他之前一直沒找到機會而已。
中午宋知孝沒喝酒,早早地放下了飯碗,隻是跟著江一寒陪著坐在那裏,一頓飯的時間,江一寒跟這群人的距離再次拉近了一些。
在這些人眼中,他已經是宋家的女婿了。
裏長放下了碗筷,找了借口說是要去上廁所,臨走的時候,卻將手搭了一下宋知孝的肩膀,宋知孝心領神會,隨後跟了上去。
裏長卻沒有直接去茅廁,而是回了隔著兩個院子的自己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