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娘抬頭看著她,有些不解她突如其來的鄭重,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道:“嬸子說的話,我都是放在心上的,有什麼話,您就說。”
聽到她這麼說,阿雲娘當即點了點頭道:“嗯,你是個好孩子,不會敷衍嬸子,嬸子也知道。”
綿娘更加不解了,阿雲娘一向心直口快,這樣小心謹慎實屬罕見。
“嬸子,有什麼話你就直說,這裏有沒有外人,您不用這樣——擔心。”
綿娘謹慎的措辭,有點害怕自己說錯了。
可是阿雲娘看起來似乎比她還要緊張,自己去廚房喝了一瓢涼水,回來再次坐下,這才開口:
“綿娘你知道,我跟你叔我們就雲娘這麼一個閨女,我們心裏吧,也就不自覺的拿著你當自己另外一個閨女看待。”
綿娘點點頭:“你跟叔都疼我,我知道。”鋪墊這麼長,這話不好說。
綿娘心裏已經開始猜測到底是什麼事。
阿雲娘點點頭,隨即有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當然,我們對你肯定是不如雲娘的,疼你們兩個,也還是有差別的。”
綿娘忍不住笑了:“嬸啊,有什麼話您還是痛痛快快的說罷,再這樣下去,我就先受不了了,您可真不是這樣的人。還有,您剛才還說讓我不要見外,您看您,現在這樣不就是在見外麼?”
阿雲娘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是別扭,當即一拍大腿,自嘲笑道:“可不是嗎,跟你這個丫頭,你說我客氣啥?”
綿娘點點頭:“可不就是這樣嗎!”
雲娘都跟著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我都替您累得慌。”
她有好幾次都恨不得開口直接替自己親娘說了,可想想自己說話沒輕沒重,又沒有阿娘那樣的生活閱曆,這才勉強忍住。
阿雲娘拍了女兒肩膀一巴掌,笑罵道:“就你話多,哪都有你。”
這話雖然是責備,可是舉止之間卻是綿娘跟宋李氏之間所沒有的親昵,綿娘看得不禁有點羨慕,人家母女之間總能無話不談,她跟自己親娘之間卻總像是隔了一層什麼一樣,總是不如人家這麼親密,而且每次自己想要靠近阿娘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那若有似無的距離。
想到這些,綿娘就不由得有些泄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管自己做什麼,阿娘都不會滿意?
阿娘總在說她已經不在意了,可是阿爹的死始終都是她心上的一根刺,這根刺紮進心裏,拔出來就是帶著血肉的,可想而知,阿娘是一定不願意拔出來的。
尤其是昨天晚上,綿娘不說,可是當她被阿娘逼著去詰問江一寒的時候,是真的覺得尷尬又難堪,尤其是母親話裏話外的意思,真的就好像是因為自己做了什麼,江一寒才會跟阿哥提親似的。
阿娘肯定是覺得自己還是那個主動的。
綿娘想到這些,心裏發澀,真想現在就去問問她,是不是無論自己做什麼,阿娘都不會滿意。
明明過了年之後阿娘已經對她很好了,為什麼還會這樣呢?
綿娘陷入了困惑之中。
她不願意因為自己的這點破事影響人家的心情,尤其是雲娘,這兩天情緒剛剛好一點,所以,綿娘臉上始終帶著笑容,不動聲色的將自己剛才的低落遮掩過去。
阿雲娘咳嗽了一聲,再次開口,神情十分鄭重:“綿娘,你告訴嬸子,你想沒想過將來要怎麼樣?”
“將來?”
綿娘眼中有困惑,不知道她怎麼就提起了將來,不過還是坦言相告:“想過啊。”
阿雲娘鬆了一口氣。
“怎麼可能不想,要不是為了將來過上好日子,又怎麼會和田姐姐譚老板做現在的生意呢。這不就是想要多掙點錢嗎?還有啊,老實說,嬸子,我其實有私心的,我巴不得整個同洲城的人都吃我家做出來的豆腐,隻可惜,這樣不太可行,一個是我自己做不過來,而是道遠,交通不方便,就拿咱們這個鎮子來說吧,方圓十裏,或者十五裏都行,可要是路程再遠點,這天氣這麼熱,等到我到了地方,豆腐都酸了,唉,你說這要是有那種車,能跑的特別快,一天幾百裏路不費勁的多好,我也就不怕這豆腐會酸了。”
她說的田姐姐就是雜貨鋪的老板娘田如絲,兩個人把話說開了,關係到是越來越好,主要是大家都是女子,更能體會對方的不易。
阿雲嬸聽她這麼說,眼中的光芒一點一點的散去,心道:豆腐豆腐,山貨山貨,你既不能跟豆腐過一輩子,又不能守著山貨養老,真是個憨貨。
“說的遠了。”綿娘撓撓頭,看著阿雲娘的臉色沉下來,就知道她想聽的不是這些,也對,這些就是空想,不切實際,換做是誰,都應該不怎麼愛聽。
“以前呢,想著多掙點錢,將細伢子供出個人樣來,再給他攢點錢,或讀書,或做生意,有錢總不是壞事,家裏的老房子翻新一下,蓋上幾間瓦房,等著阿哥回來,也能再幫他張羅著一門像樣的婚事,現在阿哥做了官,京城裏有皇帝賜的大宅子,這蓋房子的錢省下了,娶媳婦——我攢的那點錢,估計做聘禮人家也看不上,太少,至於細伢子,阿哥也說了,不用我管,我剛才跟您繞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子,其實是忽然不知道自己以後要做什麼了?阿娘肯定是要跟著阿哥走的,細伢子開春下場,不管考得怎麼樣,來年恐怕都要去京城,三年孝期一過,阿哥再娶一房媳婦,這就是一家人家,我雖然還是這個家的姑娘,可終究是嫁過人的,出嫁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婆媳之間都不好相處,更不要提我一個被休的女兒,而且嫂子不管是好脾氣的還是不好脾氣的,我這麼一個被休的,在家裏呆著都不是那麼好,而且——”
“而且什麼?”
“我不知道京城裏的那些人究竟知不知道阿哥和梅嫵的事情,這點破事說出去終究是不光彩,我不想留在京城裏讓阿哥被人指指點點,所以,我大概會一直在這裏做豆腐收山貨吧,不去給人家添亂去。”
她說到這裏,低下了頭。
阿雲娘聽著沉默下來。
雲娘問道:“你阿娘和大哥他們不會讓你一個人待在這裏的,一定會讓你跟著進京城的。”
她不喜歡綿娘說這些話,她的語氣中有留戀有不舍,甚至還有對家人未來的擔心,可是她卻沒有歸屬,她為這個家付出,做著各種盤算,考慮著哥哥弟弟的未來,卻沒有為自己打算過。
綿娘聽到雲娘這麼問,抬起頭,臉上露出苦笑。
春天那次,阿哥回來,跟阿娘大吵了一架,他們的聲音不大,可是她當時正好路過窗戶跟底下,其實什麼都聽到了,再加上從宋知恩那裏套出來的話,就不難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且,阿娘根本不怎麼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哪怕她已經很好的在掩飾了,甚至對自己很好,可是偶爾流露出來的目光還是能泄露她內心的想法。
綿娘早已經過了天真懵懂的年紀,也不再是那個隻知道眼前四方天地的農家女娘,她賣豆腐,做山貨生意,接觸的人不是特別多,可是無論是譚老板也好,還是田如絲也好,周管事張師傅,這些都是人尖子,她跟著這些人學本事,學著看人臉色,與人相處,長期的潛移默化下來,自己親娘的心思,她如何看不透。
隻是這些她能跟別人說嗎?
不能說,她總不能說自己被親娘嫌棄的事實一直都沒有改變過。
而且,她心裏愧疚一直沒有消散。
無論是別人如何開導,她始終堅信,阿爹的死跟自己脫不了關係,跟顧驄也脫不了關係。
她從始至終將自己放在一個罪人的位置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贖罪。
她沒有覺得母親有任何錯,易地而處,自己也會有心結,可是卻為了那層看不到摸不到的隔閡而傷感。
“不是他們不想讓我走,是我不想跟他們住在一起。”
綿娘將所有的傷感難受全部都收斂起來,向母女兩個展示著她的灑脫和不在乎:“你們想啊,等他們走了,我自己住在這個院子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不用擔心這個,擔心那個,自由自在的,日子過得肯定特別舒心,自己一個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不用遷就這個人,也不用遷就那個人,而且,我自己能掙錢,這賣豆腐和收山貨都不少掙錢,攢幾個錢,在這裏蓋上三間大瓦房,要是手裏有餘錢,我就再買點地,家裏阿哥做官,我還可以不用交稅了,攢起錢來可比現在要容易多了,一個人,日子過得自由自在的,不是也挺好嗎?”
她太急於表現自己的不在乎,所以說的話難免磕磕絆絆,詞不達意。
雲娘覺得要是真的信了她,自己就一定是這世上第一個大傻瓜。
之前心心念念的要讓這個家裏所有的人都過上好日子,現在眼看著好日子就要來了,自己卻要留下來。
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一輩子到老。
隻為了不讓哥哥弟弟難做人。
雲娘轉頭去看自己的母親,從母親臉上也看到了同樣的質疑,母女兩個一起看著綿娘,雲娘正想要反駁綿娘,旁邊的阿雲娘卻先開了口:“你自己一個人,就這樣在這裏熬到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