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她姓宋，對方連忙將她們放了進去。
“周管事之前就打過招呼，隻是你們這也來的太慢了，怎麼現在才來，張師傅那邊都已經問了好幾次了。”
綿娘昨天聽到周管事在廚房裏和人說話，知道張師傅是桃源居的大廚，心念電轉，和雲娘抬著豆腐盤子跟著人家進了門。
後院還是昨天那副忙碌的樣子，雞鴨魚肉的收拾著，好不熱鬧，還沒走進廚房，就聽到了張師傅的叫罵聲，炒菜的香氣一陣一陣的往出鑽，綿娘和雲娘兩個人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開門的雜工讓她們在這裏等著，趴在門口叫了一聲“張師傅”，對他說道：“宋豆腐來送豆腐了。”
綿娘磨了磨牙，總覺得這句話怎麼有點別扭。
“來就來吧，你喊什麼？我耳朵塞雞毛了聽不著麼？”
張師傅聲音很大，看樣子昨天和周管事說話的時候還是壓著脾氣的。
雲娘擔憂的看了綿娘一眼，覺得這個人恐怕是不好打交道，這生意，也不知道是做成好還是不做成的好。
如果綿娘受氣挨欺負，那她還是希望這個生意千萬不要做成才好，少掙點錢也無所謂。
比起雲娘憂心忡忡，綿娘卻表現的很淡定，哪怕是張師傅衝著她們毫不客氣的嚷嚷：“現在才送來，你怎麼不等到晚上再送過來，賣凍豆腐正好，還好這是冬天，這要是夏天，恐怕你連凍豆腐都賣不上，就剩下臭豆腐了！”
綿娘也隻是好脾氣的笑道：“沒辦法，路遠，又是毛驢車，走的不快，您見諒。”
“見諒，我能見諒，人家前麵的主顧能見諒嗎？早早地來了，就為了等你的豆腐？”
其實早晨桃源樓沒有多少吃飯的，都是中午和晚上才會有客人，綿娘之前幾次路過，對酒樓裏的客流情況也算有所了解，所以，此時聽到張師傅這話，也隻是淡定笑笑，隻讓張師傅嚐嚐豆腐，並不多言。
張師傅又嚷了兩句，自己就覺得沒意思了，讓雜工搬了兩個凳子放在自麵前，讓二人將豆腐盤子放在上麵，他卻沒有像綿娘所說的那樣真的嚐一嚐，隻是先將那掀起上麵的那層布，將豆腐過了一下眼，主要是看顏色，看裏麵有沒有雜質，然後聞了聞，又聞了聞，再抬起頭來，看著綿娘的目光就帶上了一點深意。
綿娘仍是那副溫和而平靜的模樣，沒有因為他之前的咄咄逼人而生氣，也沒有因為這一點深意兒誠惶誠恐。
張師傅心中微微點了點頭，覺得這個瘦小的年輕人的確是沉穩性子，不過沉穩又怎麼樣，他這些年沉穩的年輕人也算是沒少見，到頭來不也混來混去也就兩種模樣。
一種原本的沉穩積澱成了老實，窩囊，過日子安分，卻也一事無成。
另一種是有野心壓著，也真能成事，不過有點成就，這點穩重就漸漸消失了，逐漸被猖狂輕浮取代，沒有真正經曆過大風大浪，能一直穩重一輩子的，又有幾個人。
他轉身對著廚房裏一揮手，立刻有人拿來了碗和筷子，一轉身，一碟醬又送了過來，他夾了一塊豆腐，吃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唇，又吃了一口，眯著眼睛，仔細的品，一塊豆腐而已，他卻像是麵對美味珍饈一樣的認真對待，一抬眼，看見綿娘眼中有些異樣，還一直盯著自己看。
大概是這個小夥子那雙眼睛太水亮，看的他老臉一紅，頓時有點端不住了，當即沒好氣的問道：“怎麼了？”
他原本想說“看什麼看”，像之前那樣給罵回去，可是，一看到小夥子的媳婦就站在一邊，心一軟，給這個眼睛透亮的小夥子留了麵子。
“我從來沒有見過您這樣的人。”綿娘道。
“我這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張師傅天生一副紅臉膛，兩隻眼睛圓的像月亮，瞪人的時候那雙眼睛圓的更加過分，“我脾氣不好。”那幾個字好像都刻在了腦門上。
嘴巴上麵留著八字胡，打理得非常幹淨整齊，身上白色的操作服也不見半點油星，一口牙潔白整齊，腳上一雙舊鞋，卻刷的幹幹淨淨，一看就是一個講究的人。
他是個急性子，偏遇著一個慢性子的。
綿娘不慌不忙的說道：“我賣豆腐，大家也都能品出來好吃不好吃，可是，也就僅限於此，豆腐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隻是一道菜而已，和白菜土豆一樣，沒有雞鴨魚肉貴，也沒有雞鴨魚肉好吃，可是您不一樣，在您眼中，這好像不是豆腐，是更加珍貴的東西。”
“誰說豆腐沒有雞鴨魚肉好吃。”張師傅冷笑一聲，讓人將豆腐拿進去，對綿娘說道：“跟我進來。”
進廚房？
綿娘驚訝之色寫在臉上，她知道城裏人規矩多，大酒樓的廚房應該更是不能隨便進的吧。
張師傅之前還覺得她穩重，現在卻嫌棄她磨嘰，當即沒好氣的道：“讓你進來就進來，猶猶豫豫的像個娘們似的，有意思嗎？”
她本來就是個女娘，綿娘也不反駁，拉著雲娘的手跟著張師傅後邊走進了廚房。
進來之後，雲娘的臉上露出更多的驚訝。
昨天她站在院子裏，隻是透過那道門，看到了廚房的一角，還沒敢多看，現在進來了，才知道什麼叫另有天地。
紅白兩案，雞鴨魚肉，光炒菜的鍋就有十來個，洗菜的，切堆的，洗碗的，六七個穿著白褂子，戴著白帽子的人在裏麵忙乎著。
油香醬香肉香一個勁的往人鼻孔裏鑽，沒有饞蟲都要勾出饞蟲來了，就近的案板上就放著一塊肘子，色澤鮮亮，香氣逼人。
雲娘禁不住這樣的誘惑，“咕咚”一聲，咽了一下口水，頓覺尷尬無比，連忙扭頭去看綿娘，想要知道不是隻有自己才這樣，卻發現綿娘的目光正一直追隨著那位張師傅。
全神貫注的，倒好像那位張師傅和她的那盤豆腐比這些東西更有誘惑力。
唯恐自己這個樣子給綿娘丟了人，雲娘連忙拉回注意力，跟著綿娘一起看著那位張師傅。
看他麻利的將豆腐切成小塊，開水燙過之後，倒油，熗鍋，加作料，熗湯，下豆腐。
所有動作一氣嗬成，最後蓋上鍋蓋，靜靜等著鍋開。
同樣的全神貫注，完全沒有了之前的火爆和不耐煩，像是……像是什麼？雲娘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最後隻能想到張師傅看著鍋的眼神就像是她婆婆聽到八卦閑話的眼神一個樣，雙眼放光。
要是綿娘說，綿娘就會說這樣的張師傅像是一個讀書人看到了古籍珍本一樣。
鍋開了，香氣也漸漸四溢開來，不知道是不是兩個人離的太近的關係，豆腐的香氣竟然隱隱蓋住了廚房內其他的香味。
張師傅臉上也隱隱有笑容擴散開來，他看了看綿娘，神色間帶著自得，似乎還有點其他的什麼，隻是綿娘看不明白。
小火燉了片刻，掀開鍋，和了澱粉撒進去，豆腐蒙上了一層淺黃色的光澤，撒上一層嫩綠的蔥花，豆腐出鍋，倒進了白色的瓷盤裏。
黃白綠三種顏色，似乎比綢布店裏的緞子都好看。
盤子放在兩人麵前，一起送過來的還有兩雙筷子。
“看看是我的豆腐好吃，還是你們家的肉好吃。”
張師傅說話照樣大嗓門，讓人根本沒有違抗和反對的餘地。
這兩天所經曆的的一切，讓雲娘已經習慣看著綿娘行事，綿娘沒有推辭，夾了一塊豆腐直接放進了嘴裏。
細細品著，慢慢嚼著，眼神一點一點的變化著，從懷疑到敬佩，不過是頃刻間，表情不變，隻是一雙眼睛看著鮮活。
一塊豆腐吃進去，最後脫口而出的隻有一個字：“嗯！”
“嗯什麼？”
張師傅洗手，旁邊的小徒弟遞上來一個紫砂茶壺。
張師傅卻將茶壺放到了一邊，先拿起了一雙筷子，夾了一塊豆腐放在嘴裏。
同樣的慢慢品著，細細嚼著，張師傅的神色反應和綿娘又完全不一樣。
他的眼中隻有這個一種“本該如此”的理所當然。
綿娘又夾了一塊豆腐，喂給了雲娘，看著雲娘將豆腐吃進去，這才道：“好吃，比雞鴨魚肉好吃。”
雲娘也覺得綿娘說得對，跟著附和點頭。
張師傅嫌這對小夫妻太過親熱，有礙觀瞻，轉過頭去，拿起了自己的紫砂壺，沒好氣的道：“哼，好吃？不過是普通的紅燒豆腐，也能得出這樣的論斷，可見你是沒什麼見識的。”
這人喜怒無常，明明是他自己做的豆腐，他都覺得好吃，旁人說一句好吃，還要挨上一頓冷嘲熱諷，雲娘有些不服氣，想要給綿娘打抱不平，卻又擔心自己毀了她的生意，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隻能是背過身吐個舌頭做個鬼臉，算作是發泄。
綿娘卻是好脾氣的很，此刻也不生氣，反而笑道：“您還真說對了，鄉下人，一年到頭的收入隻能裹腹，能吃上飯就挺好的了，哪有什麼機會長見識。”
她雖然態度和婉，語氣卻是不卑不亢，在暴脾氣的張師傅麵前更顯得沉穩。
張師傅看了她一眼，更驚訝於這個年輕小子的沉穩，隻是麵上不表，依然是板著一張臉。
“既然這個小兄弟這麼說了，老張，你就抬抬手，讓她見識見識，什麼叫好東西。”
通往正堂的棉布門簾挑開，昨天見過的周管事走了進來，好整以暇的看著綿娘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