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連忙收手,雲娘也終於回過神來,失聲叫著綿娘的名字。
綿娘則是看著江停,靜靜地問道:“你要做什麼?”
“殺人滅口。”
男人的聲音像是他的劍一樣冰冷的沒有一點感情,明明是在說著生死大事,卻像是談論天氣一樣普通。
綿娘像是老母雞防禦老鷹一樣將雲娘護在身後,手上的鮮血滴到了衣服上她都顧不得,她告訴江停:“雲娘不會說的,她什麼都不會說,我保證。”
“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江停似乎不為所動,收回來的劍並沒有入鞘,看著雲娘的目光和剛才看梅天貴的時候的眼神並沒有什麼區別。
綿娘一愣,回頭看了看雲娘,年輕的女娘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麵,此刻臉色蒼白,眼睛裏帶著深深的畏懼,看著綿娘的眼神帶著哀求。
“她不會說出去的。”綿娘轉過頭來,麵對江停,她在他的麵前,還從來沒有這麼強硬過:“你別動她!”
江停對這樣的說法似乎很不屑,隻是冷冷的重複道:“隻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綿娘毫不退卻,目光堅定而執著。
江停卻隻是看著躲在她背後的雲娘,殺意凜然,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劍。
“江先生——”綿娘厲喝。
雙方僵持了片刻,江停方才道:
“好,我今天不殺她,不過若是讓我知道,今天她說聽到的一切事情有朝一日從她的口中傳出去,那個時候,可別怪我不留情。”
寶劍入鞘,發出清脆的聲音,綿娘鬆了一口氣,口中喃喃著謝謝,卻一回手,將雲娘抱在了懷中。
“她若是真的受不住秘密,也是我活該,虧心的報應,誰也怨不到。”
她迎著江亭的目光,神色坦蕩,毫不畏懼。
“隨便!”
江停的聲音又冷了幾分,語氣裏似乎透著失望,從她身邊走過,兩人的目光對上,江停平靜無波,綿娘的心中少了幾分敬仰,多了幾分戒備。
綿娘聽著腳步聲越來越遠,輕輕的呼出一口氣來。
將雲娘自懷裏推開,正要幫她擦眼淚,一個小瓶子從天而降,恰好落在她的懷裏。
“早中晚各一遍,不要忘記上藥。”
她下意識的一把撈住小瓶子,回頭去看,男人的身影已經漸行漸遠。
他既然是來料理這件事的,料理之後,自然是返回城裏,還要去京城。
綿娘看著手中的藥,心緒複雜。
他再一次救了她,欠他的債又多了一筆,可他要殺雲娘,這又讓她不由得生出敬而遠之的心思,也是第一次對他殺人這件事有了重新的認識。
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或許阿娘說得對,本來就應該保持距離,不應該總來往。
她扭頭看著雲娘,雲娘卻隻是癡癡地盯著她正在流血的手心看,不知道在想什麼。
綿娘試圖去拉她的手,她卻像是被嚇到了一樣,連忙甩開了,連身子都後退了些許,幹脆直接坐到車尾去了。
綿娘暗暗歎了一口氣,她還沒有表明立場要和江停劃開界限,雲娘卻已經要和她劃開界限了。
從今以後,兩個人再也不會回到從前那樣知心知意了吧。
想到這,綿娘一陣難過。
她拿出手帕,將自己手上的血擦幹淨,又將藥麵撒在上麵,也不知道江停給她用的是什麼藥,藥效猛烈,綿娘隻感覺到傷口處一陣灼燒似的疼痛,痛得她大冬天的,愣是冒出滿頭的冷汗,不過這藥止血效果倒是好,綿娘將藥收好,拿起旁邊的帕子將手纏上。
纏好之後,綿娘拿起了鞭子,趕著驢車回了家。
全程雲娘都隻是看著,並未出聲。
一路上兩個人並未再有過任何交流,之前因為生意有著落的興奮都一掃而光。
綿娘的心中,有著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並沒有多少失望,其實早在和顧驄接觸開始,她就已經意識到這些事情遲早都瞞不住,阿娘知道,裏長知道,能瞞住這麼長時間,她已經知足了,她並不埋怨江停的冷血。
江停並不冷血,就像是他話裏透露出來的隱意那樣,他並不是濫殺無辜的人,出手傷人性命,也全都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無辜性命?
綿娘想到什麼,望著自己的手心,又下意識的回頭,江停的身影早已經看不到了,她卻似終於悟了出來。
她的目光落在雲娘身上,年輕的女娘低垂著頸子,一聲不發。
綿娘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了自己包紮粗糙的手心上
以江停的利落手法,自己這麼攔了一下,手掌竟然沒有被刺穿,除非江停的本意並不是想要殺人。
可不是想要殺人,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綿娘看不懂了。
驢車翻過最後一個山頭,田家灣就在眼前。
原本理應離開的江停站在山上,看著綿娘趕著驢車進了村子,佇立良久。
想到自己這一來一回的折騰,心中忍不住自嘲,也不知道到底是圖什麼,明明那幾個人已經被自己料理幹淨了,這一路上也確定綿娘二人再無危險,卻還是跟了上來,看著她進了村子,這顆心卻並沒有放下,不知道她的那個小姐妹會不會守住秘密,一夜之間,這個女娘的世界,是否會就此傾覆。
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放心不下他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想了一路,他隻能將這一切歸咎於自己長遠的打算上,既然已經決定了要負起責任,自然就和先前的愧疚時所要擔負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責任。
還是要回去,他身上還背負著其他的任務和責任。
他最後看了那個村子一眼,決定快去快回,隻要短短幾天時間,就算是綿娘這裏真的有什麼不測,自己回來也應該趕得及。
轉身回返,男人運氣行路,隻是片刻時間,就走出去很遠。
綿娘將毛驢車停在自家門口。
雲娘仍然是一聲不吭,從車上拿下了自己買的東西。
綿娘上前一步,幾度張口。
雲娘看著她,以為她要給自己解釋。
不想綿娘卻道:“江先生不是壞人,你不要記恨他。”
雖然下定決心要和那個人劃清界限,可她還是忍不住為人家辯解,生怕別人對他有所誤會。
雲娘垂下眼皮,隻淡淡的嘲諷道:“我不敢。”
綿娘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似乎又說什麼都不對,這番躊躇猶豫,雲娘已經離開了她們家回了自己娘家。
隔著一堵院牆,綿娘能聽到阿雲娘親熱的詢問女兒冷不冷,餓不餓的聲音。
綿娘看了一眼緊閉的正房門,心下黯然。
若是那些事情宣揚出去,她恐怕在這個家裏也呆不久了。
一時之間,一顆心像是忽然被四麵八方的寒風包圍住了一樣,綿娘隻覺得冷得不行,她縮著肩膀,抱著胸口,想要努力的溫暖自己的那顆心,胳膊卻碰到褡褳裏的藥瓶,她將藥瓶拿出來。
這藥瓶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所製,不像是陶瓷,瓶身呈烏褐色,在陽光下隱隱泛著光芒。
那一次在榴花胡同回來,大夫都已經斷定她是沒命了,可她卻活了下來,小弟告訴她,江先生曾經給她喂過藥,不知道和這個藥是不是一樣珍貴。
能起死回生的藥,應該是更珍貴才是吧。
綿娘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心上,想到江停,想到他那把鋒利的劍,想到他的麵無表情,想到了他最後離去時扔出這個瓶子時所說的話,被寒風包圍著的心像是漸漸被包裹上了一層軟軟的薄布,帶著淡淡的溫暖。
宋李氏隔著一層掛了霜的窗戶,隻能看到院子裏的人一個模糊的身影,根本看不清她在做什麼。
見她一直站在那裏,不進來,心裏不由地來氣,拿著拐棍敲了敲窗戶。
沉思中的綿娘警醒,連忙將藥瓶放進了褡褳裏,送進了自己屋去,又將驢車卸下,毛驢拴好,方才拿著給宋知恩買的紙筆進了宋李氏的屋。
兩母女沒有多餘的話,綿娘也並沒有說今天在城裏遇到的全部事情,連桃源居想要定做豆腐的事情都沒有說。
對了帳之後,綿娘摸了摸炕,就出去了。
先去廚房燒了炕,從廚房出來,又去打水泡豆子,然後喂驢喂雞做晚飯。
生活似乎就是這樣,看起來平靜的表層下其實湧動著的是凶險的暗流。
隔著一堵院牆,她沒有再聽到雲娘的說話聲,擔心她被今天發生的事情嚇壞了,又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她,最後一切隻能化為一聲長長的歎息。
她討厭歎氣,因為每次隻有發生壞事的時候,才會又歎氣聲,從當初阿娘摔壞腿,到後來阿娘對她說要用她去給阿哥換親,再到後來婚後種種,阿哥出事,阿爹出事,她總能聽到這樣或那樣的歎息。
連她自己,都忍不住跟著歎氣。
這是一種無奈的宣泄。
她不想讓自己一直處於那麼消極的位置,不想隻會歎氣。
綿娘手上的傷,還是宋知恩回來之後才看到的,少年在院子裏扯著姐姐的袖子,逼問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受傷,還非要扯開帕子一看究竟。
正屋裏的宋李氏站在窗戶前麵,吹出一口熱氣,融化了一小片冰霜,不透明的窗戶紙仍然是隻能看到姐弟倆的身影。
“沒事,剛才撅柴火的時候,紮了一塊大木刺,已經拔出去了。”
綿娘的謊話說的越來越周全,宋知恩半信半疑的看著她。
為了打消弟弟的懷疑,她不得不岔開話題,說道:“今天給你買了紙和筆,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們先生讓買的那一種。”
“紙和筆?阿姐,我和你說個秘密。”
男孩壓低了聲音,對姐姐說道:“江先生之前給我的東西,被阿娘扔出去的那些,被我又撿了回來,放在學堂了,我一直在用著,足夠用到過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