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斷刺

嫵娘拿著一套青白花的茶杯出來,這是秀才買來待客用的,一直放在他那屋的書桌裏麵,隻留著家裏來了重要客人才拿出來用,隻可惜自從這套茶杯買回來,家裏就沒來過什麼重要的客人,昔日的那些同窗還是在他剛生病的時候來探望過幾次,後來就不再來了。

嫵娘端著茶杯去灶房裏清洗,宋知孝正將卸開的豬腿骨放到鍋裏,兄妹兩個本來有說有笑,見她進來,立刻都成了鋸了嘴的葫蘆,誰也不吭聲了。

最後還是綿娘先開口道:“嫵娘,回來了。”

“嗯。”

嫵娘看著手上還拿著菜刀的宋知孝,臉色十分的不好看,冷聲道:“你一男子,不在外麵待客,偏跑到這灶房裏來做這些女人家的活計,怎麼在家裏不見你進灶房幫我一把。”

宋知孝悶聲不語,全不做辯解。

綿娘見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生怕兩人鬧了別扭,忙道:“是我的錯,我一直沒出去,阿哥惦記我的腳傷,才進來看我的。”

“是啊,家裏來人了,你都不出去,還要帶著傷在這裏幹活,讓外人看了,還以為我阿娘阿哥給了你氣受呢。”

“給不給受氣,大家心裏有數,誰也不是瞎子。”

宋知孝開口,堵得嫵娘啞口無言。

“你……今天家裏有客人,我不和你們一般見識。”

想到院子裏還在等著茶水的顧驄,嫵娘連忙清洗了手中的茶杯,臨走時還不忘狠狠的瞪了一眼兩兄妹。

綿娘目送著她走出去,疑惑道:“阿哥,不是說她這個人還不錯麼,你們騙我?”

見微知著,嫵娘剛才的語氣表情簡直和豆腐娘子如出一轍,這讓綿娘不得不懷疑嫵娘在自己家裏是什麼樣的,再想到阿娘屋子裏沒有曬出去的褥子,就好像明白了什麼。

“沒事,她可能是看到兄長生病,母親受傷,心裏難過,平日裏不是這樣的。”

宋知孝低著頭,清理菜板上的碎屑,並不抬頭去看自家妹妹。

綿娘半信半疑,再追問,宋知孝已經拿起了放在馬窗台上的柴刀,道:“我去山上砍柴。”

他走的很急,根本不給綿娘發問的機會,越是這樣,綿娘心中的疑慮就更重一些。

躲開妹妹的追問,宋知孝對院子裏的豆腐娘子說道:“我去砍柴。”

這個家裏沒有壯勞力,上次還是綿娘撿的柴禾,已經不剩多少了,豆腐娘子點頭道:“去吧。”

嫵娘正在給顧驄斟茶,扭頭看他一眼,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顧驄,越發覺得這位顧少爺器宇軒昂,與眾不同。

憨子被豆腐娘子打發回去叫梅二叔過來了,傻小子就在那直勾勾的盯著人家不眨眼睛,實在是太丟人了。

梅二嬸見宋知孝出來,知道兄妹兩個說完體己話了,遂起身去了灶房。

宋知孝對著一直看著自己的顧驄禮節性的點點頭,顧驄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兩個長隨,顧武連忙跟著已經出了大門的宋知孝的身邊,道:“宋公子,小的去給您幫忙。”

宋知孝看他一身穿戴,雖然是下人,卻比自己要好了不知多少,連忙擺手拒絕道:“不敢,不敢,我就是一個鄉野匹夫,當不得您這一聲公子,也不敢勞煩您跟著我去幹這些粗鄙的活計,我自己去就行了。”

“哪裏用得著您的仆從跟去,這種糙活,他做慣了的,讓他一個人去就可以了。”豆腐娘子笑著攔人。

顧驄笑道:“不要緊,他們也是從小跟著我摔打慣了的,這點小活,不在話下。”

顧武一再堅持,宋知孝推辭不過,心中越發覺得怪異,這些富貴人家,不是應該眼睛長在頭頂上麼,為什麼這麼和氣,還有那位顧少爺,雖然已經放下了架子,可還是和這個院子格格不入。

宋知孝向院子裏望了一眼,越發覺得那顧少爺雖然和和氣氣的跟著秀才嘮嗑,可是,眼睛裏卻像是完全看不出一點真心實意來,這麼想著,他越發的不敢勞動顧武跟他上山,偏偏拗不過對方的執拗,隻能由著他去了,心中卻打定主意,定然不讓這人幫半點忙就是了,以前讀書的時候先生曾經教過“無功不受祿”,他一直記在心裏,無緣無故的,怎能平白接受別人的好意。

綿娘正在往鍋底添柴禾,聽見動靜,回頭就看到二嬸進來。

“綿娘,你們,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梅二嬸沒忍住,到底還是問出了口。

不知道那個混蛋究竟是怎麼說的,綿娘心裏沒底,咬著唇不開口。

她不說,梅二嬸也不好多問,隻能蹲下去,接過綿娘手中的活計,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慮:“這位顧少爺,倒是一點架子也沒有,可是看起來怎麼怪怪的?”

綿娘心中“咯噔”一聲,不知道二嬸看出來了什麼。

“要我說呢,我也說不出來哪裏怪怪的,隻是覺得這顧少爺似乎不像是這麼和氣的人,老實說,他說要謝謝你和憨子,我心裏老是不托底,總覺得不應該和這人多打交道。”

綿娘擺弄著手中的樹枝,眼睛隻盯著鍋底明亮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婆婆也真是,明明腿疼的都已經冒了冷汗了,還在那咬牙硬撐著,這樣誠惶誠恐的伺候著,也不知會不會被人看輕。”

梅二嬸要承認,最開始看到這樣的富貴公子,彬彬有禮的對待自己,對待家人,她的確是很意外很驚喜,可是,這份驚喜和意外在顧驄越來越多的和氣中,還有秀才一家三口誇張的恭敬和殷勤中逐漸淡了下來。

她歎口氣,道:“或許是我想錯了,咱們這一家人,又有哪裏值得人家圖謀的,或許人家真的就是來感謝的。”

“啪嚓”一聲,綿娘手中的樹枝折斷了。

“怎麼了?”

“沒怎麼。”

綿娘搖頭岔開話題:“眼看著就到中午了,他們還不走,咱們怎麼辦?”

“走什麼走,看那架勢似乎不會走了,你沒看到,我剛才進來的時候,他的那個隨從正要跟你阿哥出去砍柴……”

“……”

綿娘手中的斷了的樹枝刺到了掌心,一指來長的斷刺刺進了皮肉裏,紅色的鮮血立即流了出來。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呢?”梅二嬸連忙將她手中的樹枝扔掉,捧著那隻手試圖將掌心的木刺拔出來。

木刺刮著皮肉,梅二嬸掐住露出來的一頭試圖將它拽出來,綿娘擰著眉毛,竟然比刺進去的時候還要疼,感覺掌心的那塊皮肉都要被硬扯掉了一樣。

“顧少爺,讓您見笑了,這家裏,就是實實在在的寒舍,簡陋不堪,也沒什麼看頭。”

秀才的聲音由遠及近,不同於往日的頹廢冷淡,帶著笑意。

“最難得就是這份質樸,寒門貴子,可見梅大官人是極用功的,梅大官人無需如此客氣,我字守之,家中行三,翰林兄喚我守之亦或三郎皆可。”

這個聲音清朗醇厚,不同於秀才的氣弱音虛。

“守之兄也無需再喚我什麼官人,恩師賜我表字犀軒,守之兄喚我犀軒即可。”

“犀軒,令師對兄台期望之深,可見犀軒兄的學問定是極好的。”

“哪裏哪裏。”秀才雖然否認,可語氣裏的自得和驕傲卻是藏都藏不住。

這兩個人越走越近,似乎正奔著這灶房裏過來了,綿娘的眉頭擰起了一股勁,胸腔裏的一顆心在撲通撲通的跳著,說不得是生氣討厭還是慌亂不安。

“哎呀!”

梅二嬸慌亂道:“斷在裏麵了。”

她已然十分小心,卻不想在聽到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分了心,一不小心就將斷刺拔斷了,

露出來的那一節已經被拔掉,其餘的全然埋在皮肉裏。

顧驄正轉到灶房邊上來,聽見裏麵的聲音,就站到了門口,看到的就是兩名女子正頭挨著頭不知道在幹什麼,背對著他的正是一直躲避自己的綿娘。

梅二嬸喚了一聲:“顧少爺。”

急匆匆的站了起來,就要去豆腐娘子的屋裏拿剪刀。

“怎麼了?”

“沒什麼大事,綿娘的掌中紮了木刺。”

梅二嬸說著話就出了灶房。

顧驄顧不得去管她,隻拿一雙眼睛看著正轉過頭來的綿娘,她柳眉輕蹙,神情憂鬱,眼中帶著盈盈淚光。

顧驄心下一動,下意識的就想將人攬在懷裏,好好的疼愛一番,卻不防一眼瞄到她正在流血的手掌心,方知她這是疼出來的眼淚,心中越發的心疼,隻是還未等他說話,身邊的,另一個人已然開口,

“綿娘,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點事情都做不了,這血要是滴到菜裏,可還叫人怎麼吃?”

秀才眼中十分的不耐煩,全然不複方才彬彬有禮的模樣,隻覺得這個節骨眼上,小家子氣不肯見人的綿娘給他丟了人。

真是上不得台麵。

秀才心中暗惱,忙對著顧驄賠禮道:“拙荊魯笨,還請守之不要見怪。”

“我不見怪。”顧驄一字一頓,回頭叫顧文:“取了傷藥來。”

秀才疑惑,覺察顧驄已經不複先前的和氣,這句話裏,帶著莫名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