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舉國同慶,而京城氣氛最濃。隨著婚期將至,處處張燈結彩,百姓茶餘飯後也免不了議論。照南晉舊製,儲君需成婚之後才能登基,於是太子大婚就成了南晉新帝誕生的一個征兆。誰當皇帝,並不是百姓所關心的,能不能大赦,能不能減賦,比起天子是誰更加牽動他們的心思。
喜慶的氣氛也彌散在新建的徵王府裏。華麗的聘禮堆滿了庭院,南海珍珠,東萊的靈芝,海州的人參,都被裝在精美的錦盒裏,用紅綢係著。金亞天右手銜著酒壺,頹然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往昔銳利的眼神因為連日的縱酒朦朧著,眼前的紅彤彤的事物並不清楚,他正努力回想著昨晚他究竟做了什麼,卻又不是很想記清楚,於是,再用力地灌了一口酒。
是了,昨天,他給她送賀禮去了,給他未來的皇嫂,給那個讓他牽腸掛肚,讓他深愛的女孩。他極力回憶著自己之前的一言一行,沒有破綻,沒有漏洞,合乎禮節,沒有讓她看出自己即將崩潰發狂的內心。
他送上的一對玉蓮藕,通體翠碧,渾若天成,取“百年佳偶”之意,吉祥,應景。他說:“恭祝皇兄皇嫂永結同心,白頭偕老。”語氣平緩、真誠。鞠躬完畢,平穩起身,儀容如常。
隻有那一眼,他一直回避的蘭月公主,未來的太子妃的眼,不經意遇上了,那對美麗如星辰,熟悉得讓他心中一下湧上片片情意又陌生得讓他心如刀割的眸子,隻有此時,他差點控製不住心中的情緒,無視尊貴的父母王兄此時就在場,拉起她的手,拋下一切名利爭端,一切責任義務,帶著她走。
但是那雙眸子的主人隻說了一句話,用他一向牽腸掛肚的婉轉聲音說了一句話,一下將他湧上心頭的熱意冰凍。
“謝徵王爺好意,妾身也祝您早覓佳偶!”
佳偶!你難道不知道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心中便容不下其他女人麼?金亞天心中糾結著,身體卻嚴格執行著禮數,隨著父母——當今南晉的帝後,離開了太子的偏殿。邁出大門,門楣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刺痛著他的眼,更加提醒他一個事實,那個人是他一出生便及不上的天之驕子,任他再努力再盡忠也隻是個親王。他隻有看著那人帶著他心愛的女人歡笑,快樂,最後隻剩下他給他們送上祝福,還有那句“早覓佳偶”。
如果即將登上皇位的是他……金亞天被自己一瞬間的想法驚了一下,四望,有些心慌,看見自己的父皇正在看著自己。
“蘭月兒的話你也聽見了。”建安帝看著自己最努力的一個兒子,“你年歲也不小了,也該成家了。”
金亞天沉默不語。皇後上前輕撫他的背,軟聲說:“我們何嚐不知道你的心思,但是蘭月兒隻有一個,況且生在皇家,又怎能由得自己任性放縱。”
看著母親久違的慈愛舉動,金亞天克製著心中的情緒,問道:“母後心中可有屬意的人選?”
等到了這個當口,皇後終於有機會把最關鍵的事情說出來:“冷家次女,尚未出閣,皇兒你要不要和她見上一見……”
冷家,閉上眼睛也知道是哪個冷家。金亞天在心中嘲笑著。建安帝看著他的表情,突然說道:“南晉三天子這麼多年,是時候終結了。聯姻,不過是一種鞏固同盟的手段罷了,這個道理你很清楚,不用我多說。”
皇後訝異於這麼直白的話,連忙看看四周有沒有不可信任的人,同時軟言安撫道:“當然要你喜歡,這畢竟是終身大事……”
“母後不用擔心,孩兒自會處理。”金亞天順從地行了個禮,辭行,“孩兒先行告退。”
“需要聖旨麼?”沒等金亞天轉身,建安帝開腔問道。
“不必,謝父皇。”
走到皇家儀仗看不到的地方,金亞天開始一點點地讓情緒釋放,腦子裏亂糟糟的,全是蘭月公主的身影,等他稍稍回過神來,他已經回到王府書房,滿地散落著他曾經批改的案卷,書桌上堆了好幾攤空的酒壇子。轉頭,金亞天差點認不出自己,銅鏡裏的人雙眼通紅,頭發散亂,曾經整整齊齊束著的長袍也被他肆意撕開。
“這就是你!”金亞天指著銅鏡裏自己的影像,“你聽見了麼?她讓你早覓佳偶!早覓佳偶!”說畢,四處搜尋一罐還是半滿的酒壇子,仰頭,喝下。
“好,如你所願。”金亞天喚道,“月影。”
暗藏的影衛得令現身:“爺請吩咐。”
“吩咐馮管家,明天,提親。”
忘了自己今天該做什麼的金亞天勉強支起身子,昨日淩亂的片段還未得以串起。身邊的管家恭謹上前:“王爺可是準備出發?”
“去哪?”
馮管家有些驚異,但是也不敢多問,隻好小心地回答:“按照王爺的吩咐,小的已經將提親的禮品備好了,王爺請過目,小的鬥膽,請問是要到哪位府上提親?如果路程遠的話,小的好吩咐馬房備上馬車。”
“提親,對,提親。”金亞天終於想起來該做什麼事情了。“是去……糟糕!”金亞天頓時清醒,突然,自己一身酒氣刺鼻,立刻喚道:“來人,更衣!不,給我準備沐浴!”
他終於想起來,雖然提親的對象並不認識,但是那人的父親卻是他極其敬重的一個人。
金亞天立著,對方審視的眼神讓他有些不安。他也曾經坦然地麵對這樣的眼神,但是這連日的放縱使一向嚴格自律的他失去了這種自信。
“怎麼了,孩子?”這句渾厚剛毅卻略帶慈愛和不解話一下觸碰到金亞天心的最深處,他難以言明心中的感受,一時有些慌亂:“冷將軍……冷伯伯,我……”
冷炎看著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一向沉穩,冷靜,俊逸,此刻有些消瘦,頹廢,眼白上還帶有血絲,像是有人抽走了生命中的陽光。這個景象,和他十幾年前在戰場邊緣裏看到的一雙黑色眸子重疊。
“那孩子跟你很像。總是背負著很多東西,卻不知疲憊地還要幫別人背負那些本來不屬於你們的東西,事實上,我希望的,隻是你們能夠輕鬆自在地走完這一生。”
冷炎說道,“我知道皇上會讓人來,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再卷入爭端的渦旋,於是我成功地讓大女兒嫁了,兒子外出學醫,也不用娶哪個公主。”
“但我一時忘了我還有一個女兒,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她已經筆直地站在眾人麵前。建安帝看到的或許是個未來的冷家武將,我看到的卻是個亭亭玉立的女兒。於是托官媒替我跑了幾家,還是來不及。”
金亞天看著對自己坦言一切的冷炎,說:“抱歉,冷將軍,我不知道……”
“不用抱歉,我的孩子。”冷炎將手搭在他的肩膀,“我今天終於知道,這是屬於你們的生活,要靠你們自己去奮鬥,去抗爭,去拚搏,哪怕頭破血流是最後的下場。”
金亞天怔住了,他覺得這話不僅是說給他聽的,也是說給冷炎自己聽的。
“但是我很高興,來的人是你。”冷炎說,“我不會要求你照顧好她,我也並不企望你愛她,嗬護她一輩子,因為這不一定是你的選擇。我希望的是,你們兩個都活出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