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終於下定決心讓她在武將的道路上走下去,卻發覺她在身邊的時間太短,冷炎恨不得把剩下的一個月中的每一個時辰都用來傳授。白日教她槍法,晚上則用自己多年的領兵征戰心得與她在家中書房的沙盤上演練。他驚喜於冷竹的用心,兩年的軍塾,即使有“高人”相助,以她年幼稚子能達到這樣的程度,已經是難能可貴。當然,也有遇到一些問題,讓冷炎哭笑不得。
“父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何解?”冷竹捧著兵書問。
“對待你的士卒和你的孩子一樣,他就會與你同生共死。”
“字麵的意思冷竹知道,但應該如何對待自己的孩子,冷竹不明。”
“這個……”恰逢這時,管家來報,說冷鬆把馬放了血,說這樣馬可以更健壯。冷炎頓時火冒三丈,把冷鬆揪過來訓斥了一頓,訓完之後才發現冷竹在旁邊看著,眼睛晶亮,似若有所思,他憶及剛才與之討論的內容,心中暗想,她不會把這個作為待子之道學了去吧……
想到這些,對於自己在最後關頭才下定決心授她武藝,冷炎有些後悔,不能不說他藏著一些私心,一直想讓自己的孩子遠離那片殺戮的戰場。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想那麼多了。
一個月時間很快過去,最後一晚,冷炎沒有再講解兵法,而是吩咐菊茉夫人取出了四壇新製的菊花釀,和冷竹各提了兩壇,徑直到了軍塾後山的小茅屋。冷竹一直為沒有告訴父親偷偷來這裏的事情惴惴不安,正疑惑冷炎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當她看到那個教行軍語課的老夫子看到冷炎,立即窘迫地躲到了屋子裏,緊緊關上門,不敢出來時,更加加深了疑惑。
冷炎看著緊閉的竹門,歎了口氣,隨即打開其中一壇酒的封泥,任沁人心脾、帶著濃鬱菊花氣息的酒香浸潤在夜色中,也引得小茅屋內的人偷偷打開了窗戶,貪婪地吸著酒香,並盯著那幾壇子酒,仿佛在什麼之中做著權衡。
終於,老夫子被自己的酒癮打敗了,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氣嘟嘟地像個孩子,想一把將冷炎手上的酒壇子搶過來,卻撲了個空。
“臭小子,你就這樣對你的老丈人?”那老夫子惱羞成怒,索性不搶了,癱坐在旁邊的竹椅上。
冷竹驚異於他的身份,更加驚異於冷炎安於那個“臭小子”的稱呼。他取了擺在竹椅旁邊台子上的幾個杯子,給其中的三個倒上了酒,“還是不願回去住麼?菊茉時常惦著你。”說著,將其中一杯推到了老夫子麵前。
“回去,束手縛腳的,哪及得我一個人在此逍遙自在?”老夫子說歸說,立刻攬過杯子,一飲而盡,好像怕冷炎後悔,把酒收回似的。冷炎坐下,倒大方地給他再斟上滿滿一杯,示意冷竹也坐下。“喝吧,上戰場的人,要會喝酒的。”
這話是對冷竹說的,那老夫子卻頓了頓,卻終究沒有說什麼,隻是把杯中的酒仰頭喝下。
“怎麼,當初你教她武功,就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冷炎繼續為他滿上。在演武廳的那日,他就看出來是誰教授冷竹武功的了。
老夫子一時語塞,隻是喃喃的說:“我隻是沒有想到那麼快。”似在想些什麼,看著冷竹把酒慢慢咽下,像是第一次喝,歲月交替,另一個人的身影在她身上重疊,眼中蒙上了霧氣,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轉向了冷炎:
“哼,你還好意思說,我就菊茉和小荷兩個幹女兒,全被你這個臭小子拐跑了不說,茉丫頭的兩個娃兒被你教的全都不對我胃口,荷丫頭養的娃娃對我胃口的,又這麼早被你攆走!”
冷炎沒有還口,隻是將杯中酒飲盡,再將三人的酒杯斟滿。
冷竹卻是第一次聽到這段往事,原來,這個一直教導她武功的人,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她感到這麼多年來一直被她埋藏在心裏的一個人,在這裏真切的存在過。與此同時,那段刻骨銘心的痛苦回憶壓抑了多年之後再度清晰,驚覺原來安適的生活從來就沒有讓她忘記這一切。
酒勁慢慢地在她喉嚨裏化開,從舌尖到舌根的麻痹居然給她帶來一種難言的暢快,隨著那番熱力,胸中的鬱結似乎也漸漸化開。她拚命想弄清楚這種感覺,於是,酒就不那麼難以下咽了,冥冥之中有一種誘huo,要用酒直接衝刷喉嚨的那種快意來滿足。
“這孩子,喝這麼急,真像你。”老夫子這麼說著,也沒有阻止她,看著冷炎一次又一次把這個十六歲的孩子麵前的酒杯斟滿,看著幾個酒壇慢慢見底,看著那個小腦袋支持不住,終於轟然倒下。冷炎脫下外裳給她披上,將剩下的一壇酒擺在桌上,老夫子沒了猴急的樣子,慢慢地拆封,為冷炎和自己斟滿。
“讓她醉一場也好。不醉一場,是不會長大的。荷丫頭,終究是去了;如今,看著你和茉丫頭還有幾個小鬼頭平安,我就知足了,其他的就不要再管了吧。隻是這丫頭小小年紀,卻……”
“這孩子畢竟不容易,可這是她要走的路,我也必須要狠下心來……”這是冷竹聽到的最後的話,之後便是一片昏暗。
好像針紮著腦袋,冷竹就在一陣難受中醒來,雙手支撐著想要起來,卻一陣頭暈,重重倒在床上。
“你醒啦?把這醒酒藥給我喝了。”冷鬆聽到響動,端著一碗湯藥過來。見她手腳冰涼,使不出力氣,便舀出一匙,吹涼了再送到她嘴邊。冷竹聞到藥味刺鼻,也沒有想到掩藏情緒,於是皺了下眉。這對於冷鬆可是個大大的打擊。
“這藥可是我親手抓的,喝了包好!”
冷竹不願他難過,咬牙喝下,下肚之後,卻意外地感到舒坦,像是一隻溫暖的小手安撫了她沁涼的胃,漸漸也恢複了些神智,四肢有了力氣。幾匙藥之後,冷竹便把藥碗接過,堅持自己吃了。
冷鬆滿意於自己的藥效,高興之餘沒忘了把所見所聞說出:“昨天爹背著你回到家時,已經是半夜,當時你滿身酒氣,醉的不省人事。好在你酒品不錯,醉了就睡,也不發潑耍賴說胡話。爹可就慘了,讓娘數落了一夜,現在估計都還沒有消停,說不該讓你這麼小年紀就喝酒,可你猜爹怎麼說?他說了句毫不相幹的話:老爺子沒酒了,叫你有空送幾壇上山。娘聽了,鬧得更厲害了,說他把老的小的都帶壞了。這老爺子是誰啊?”
冷鬆講的是手舞足蹈,難得見父親被人數落一次,更是在一邊偷偷看完整場,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
冷竹把喝完藥的碗遞還給冷鬆,昨夜的重重情景恍如一夢,卻在他的描述中漸漸拾起一些片段來。晨光投進窗戶,是她出發的時候了。
飛羽的訓練比起之前在軍塾要輕鬆的多,那些讓官家千金們叫苦不迭的課程對她來說輕而易舉。沒有幾次,她都就提前許多時間完成訓練量而把之前冷將軍仗權勢將她安插()進來的流言打破了,不僅如此,不知收斂的優秀表現更是讓葉嫣然把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沒有幾天,葉嫣然就按耐不住,提前下手了。
照例的旬小結,飛羽進行的小考到了羿一項。考法自神武皇後定下後就沒有變過,規則很簡單,每人五十箭,記中靶心的總數。體力不好的,就算是拉五十次弓都勉為其難,射不了一二十箭就放棄了。到最後,隻剩下冷竹和葉嫣然兩個在靶場上。
冷竹在軍塾之時,百箭連射都考過,五十箭自然不費吹灰之力;而葉嫣然則是憑著胸中的硬氣支撐著,可惜射到三十箭的時候,已經有四箭失手。眼看著冷竹箭箭中的,箭筒裏的箭又隻有十數支,漸漸焦急,在撚箭之際,對早準備好的汪欣姬使樂觀眼色。汪欣姬會意,趁冷竹凝神瞄準,箭將發之時,將懷裏藏著的銅鏡對了光反射到冷竹眼裏。
冷竹沒料到這種變故,手一抖,箭射偏,卻正巧射中了葉嫣然的靶心。這,就要看主裁官怎麼判了。正在計分的慕容達遠卻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為葉嫣然加上了一分。
葉嫣然見冷竹的姐夫都不敢偏幫,於是越加得意,轉過頭對冷竹說:“真是謝謝妹子了,其實不必多禮的。”隨即揚手射出一箭,幹脆利落,正中靶心。她揚嘴一笑,誰不知道她哥哥葉宇斌被譽為南晉第一神射手,號稱千裏射月,同哥哥在一位師傅教導下的她對於射箭一向最有自信,所以才孤注一擲在這要場試上滅滅冷竹的威風。
冷竹沒有搭理她,才又撚上一箭,餘光瞥見汪欣姬又有動作,料想她們是不會停手了,幹脆閉上了眼睛,憑借身體的感覺將箭射出。旁人見她閉上眼睛,以為她放棄了,誰知箭正中靶心。
湊巧,一定是湊巧,眾人都這麼在心裏說,但就在轉瞬之間,再次連發的三箭神準地命中,連貫得詭異,就連取箭的箭童都似乎躲閃不及,在剛剛離開靶子的那一瞬又一支箭釘了上來,箭尾微晃,餘勁猶在。
全場鴉雀無聲,都似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卻死睜著眼,不想錯過一個細節,這種靜謐直到被一個怪異的響聲打斷。冷竹的箭依然撚在手上,而弓,斷了。
這些小丫頭未免也做得太絕了。環視周圍,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願意將弓借出,慕容達遠皺了皺眉頭,想想自己再不出聲,回去被老婆知道了,肯定被揪著耳朵罵他,說他任由別人欺負他的小姨子。但他依舊沒有動,他想看看,在這種情況下,隻有十六歲的她,能做到什麼程度。
冷竹盯著弓斷的地方,斷口大多平整,是被人鋸過,又隱藏了痕跡。比試用的弓是到了場才發,被人動了手腳是肯定的。
“哎呀呀,真可惜,還剩六支箭,若我剩下的箭都射中了,那就隻能說承讓了。”弓這麼久才斷,真是讓她冒了一身冷汗。葉嫣然看著冷竹在發呆,以為她開始頹喪,心裏頓時快活許多,“看來,你也不是樣樣都可以稱心如意嘛。”再發一箭,又中,她是漸入佳境了。
“稱心如意?”冷竹吃吃地笑起來,之前從未有人見她笑過,這一笑來,卻讓人毛骨悚然。“你是說,如果我稱心如意,就是沒有弓照樣能贏你麼?”
葉嫣然被她一句問得心驚,一時膽寒又不敢接話。隻見冷竹將六支箭整作一束,單手握箭尾,擺的卻是一個執長槍的起手式,耳邊,想起的是冷炎那重複了多遍的話:
“戰場上沒有華麗的招式,沒有不能割舍的東西,每一招都是孤注一擲,每一場勝利非生即死!”
執末,推槍。
所有人看到白光一閃,卻像衝霄之龍直奔那個紅點,驟停,隻有一個響聲。
“全……全中!”箭童戰抖而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沉靜,這才發現方才瞬間襲來的殺氣讓離靶本有一段距離的他本能地伏倒在地上。再看,冷竹早已轉身離去,似乎根本不關心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