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至中天,冷鬆的腿早已麻木,隻是仗著一口硬氣支撐著跪姿,不肯認輸。高大的人影覆蓋了他的,聲音裏已沒有白天時的嚴厲,而充斥著他從未感受到的無奈:“要學醫就去吧。好好學。但不要忘了冷家兒子的責任!”
冷鬆急急地想轉身看看父親,他那久跪卻又疏於習武的身子卻不允許他這麼做,眼前一黑,癱倒下去……
醒來時,發現菊茉夫人守在床邊,雙眼通紅,似是守了一夜。
“放心吧,你爹已經跟軍塾說了,取消你兩年的成績,記在竹兒名下,至於出征見習,也是由她去。”
不知為什麼,心中的願望突然達成,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冷鬆急急下床,問道:“妹妹呢?莫不是走了?”
“你爹讓軍塾緩了她一個月出征,現下跟她在演武廳呢!你怎麼急著下床,多歇下,竹兒本來就不夠年齡,破格越級參加,那些人也沒什麼好說的……”
剩下的話冷鬆全然沒有聽進去,衣服也未完全穿好,就匆匆奔出門去……
演武廳
他沒看到父親,隻看到冷竹嬌小的身影,在漫天凋零的枯葉之中,飛躍,衝刺,即使隻是初級的招式,那杆熾焰在她揮舞之下像是有了生命,長嘯著推出一道道閃電……
“冷竹,你這個傻瓜!徹頭徹尾的傻瓜!”冷鬆衝著那個身影大吼起來。
冷竹停下了動作,看著晨光之中的冷鬆,衣衫不整,身形不穩,卻站得堅定。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衝上來,晃著她的肩膀:“我不許你為我去死!你給我留下來!”
冷竹盯著他通紅的雙眼,卻說了毫不相幹的事情:“姐姐出閣時,兄長您哭了吧?”
“你怎麼知……沒有的事!”冷鬆不知她為何提及此,一霎間紅了臉。
“我看見了,兄長您躲在送嫁的隊伍後麵,抹了眼睛。”
“那……那是沙子蒙了眼。”
“出征不是去死,而是冷竹想做的事情。如果我死了,兄長您一定會為冷竹哭的,還有母親大人也是。這樣,對於冷竹,就足夠了。”冷竹看著自己的哥哥,第一次把心中的話說出來。熟料冷鬆狠狠地在她肩上打了一拳,讓她後退了幾步。
“不許死!”冷鬆紅了眼睛,“有你哥我在,絕對不會讓你死掉!答應我,不許死!”說罷一把將這個身高已及他下巴的妹妹攬在懷裏。
“若是冷家列祖列宗在天有靈,看到她也該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冷鬆一麵抱著妹妹一麵小聲嘀咕。
“她才多大?也要出征?”幾個飛羽的姑娘聚在一起議論著。飛羽是南晉唯一的全為女子的部隊,為開朝神武皇後所創並親領,主要負責後宮的禁衛及命婦的貼身保鏢。飛羽將領為女官中的武職,照例不能世襲,不封爵位。不同於其他軍隊,前兩年的教育並不在軍塾,而在妙塾,所學武藝以貼身格鬥為主,但因為其文類成績要求不高,一些官家千金文類太弱,為了取仕而混進飛羽的,也大有人在。長此以往,飛羽逐漸成了一支好看而不實用的“花瓶部隊”。
“聽說她是讀軍塾過來的,才十六歲。”女人多的地方不免嘴雜閑話多,卻也消息靈通。
“女的讀軍塾?怕是從神武皇後以來就沒有了吧?”
“就是就是,就算是神武皇後再世,也這麼小就出征見習的。”
“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一個青衣女子走到議論的人群中間,自信滿滿,看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之後,便把第一手消息奉上。“她可是冷大將軍的女兒!”
“華朵朵,你別瞎扯,冷大將軍不就一個女兒,兩年前剛嫁給了慕容將軍,哪又冒出來一個?”旁邊的紫衣女子像是青衣女子的舊識。
“汪欣姬,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別叫我名字!”華朵朵人如其名,一說起話來是停不了。“你就沒聽說過冷家二少爺這個名號?”
“當然聽過,說是冷炎將軍從戰場上撿回一個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養了十幾年,雖說是個女孩,卻和男孩差不多,莫非就是……”汪欣姬恍然大悟,一群人盯著話題的主角,那主角卻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安靜地待在大帳的角落,擦拭著隨身帶著的長槍。
華朵朵更加得意了,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待到所有腦袋聚集到她嘴邊,“我聽說,這個冷竹其實是冷大將軍的私生女,而將軍本身也沒有否認!這回,還遲來了一個月,莫不是托將軍關係進來的,好歹混個職位,就連帶飛羽的男教官慕容將軍也是她姐夫,冷家早就安排好啦……”
眾人驚歎一聲,終於散開,帶著固有的探聽了別人隱私的滿足,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鋪位。沒把這一切聽漏的幾個人盯著冷竹看了許久。
“嫣然,這不就擺明了跟你作對麼?誰不知道南晉三天子裏……”
葉嫣然用眼神製止了她的話,南晉有“三天子”為國人心知肚明,卻不敢挑明了說。偏偏是“將軍、宰相、帝之子”一等公爵兼任大將軍的冷炎無論是勢力還是聲望一直排在她父親——當朝宰相葉自問之前。人所不知的是,兵權在握的冷炎對皇帝死心塌地的愚忠,等於是“兩天子”對“一天子”,這些年來葉自問的權勢雖然表麵上是如日中天,暗地裏卻岌岌可危。
出身顯赫的她謀取一官半職輕而易舉,葉嫣然要的是亮眼的首席頭銜進入社交圈子,從耀眼的官家小姐,到耀眼的貴婦。她本想在妙塾文試奪魁,卻不巧先頭年是冷家長女冷梅技壓群芳,次年更是人稱百年一遇的曠世才女林雨萱與她同屆;無奈轉攻飛羽,卻遇上了小她四歲的冷竹。葉嫣然銀牙緊咬,把前幾次的失利全歸到冷家頭上,這次更是認定了冷家要和她做對。
但官家千金畢竟不是浪得虛名,她揚起嘴角,臉上看不出一絲怒氣,以最文雅的步態慢慢走到冷竹麵前:“冷竹妹妹是吧?”
冷竹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突然跑出來認她作妹妹的人,不過還是回了禮。在姐姐和哥哥的調教下,男子和女子的禮節她都悉數掌握,隻是平時穿的男裝,今日穿的雖然款式依舊樸實,卻是菊末夫人親手縫製的女狩裝,也不礙她行動。相應的,她換上了女子的禮節,一時的變換讓她難以適應,也就無從察覺對方平淡的調子裏壓抑的怒氣。
“雖說是飛羽,畢竟是軍隊,有什麼傷著手腳的很正常,可別怪姐姐我啊!”葉嫣然家中專門請了武師指導她習武,自以為就女子之中已無人是她對手,何況對方隻是個小她四歲的小丫頭片子。她已經想好了,在什麼地方可以下手解氣。“家父葉丞相與令尊冷大將軍同朝為官,我們作子女的也要相互照應,你說對否?”
“葉姐姐說的是。”冷竹太熟悉這種陰陽怪氣的語調了。她一貫的不在乎,同時欠身行了個禮,就自顧自的繼續擦槍。
葉嫣然見激不到她,惱羞成怒,轉身回到了自己的鋪位。
飛羽見習軍的大帳裏住了十人,葉嫣然很快用自己的交際手段和家中的權勢收買了大多數,剩下的也在她威脅不敢與冷竹接近,加之冷竹本身已經是遲來了一個月,更加難以融入集體。好在她獨來獨往慣了,並不在意這些。閑下來的時間,她回想著離家前的一個月,冷將軍傾囊相授的槍法和兵法要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