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不過是瞬息之間,最後還是心疼占了上風。
某人就像是禦花園裏養的那隻小水龜,現在好不容易伸出頭肯看一看外麵的世界,自己稍微一敲龜殼,可能就會再將人下回去。
他現在有的是時間,最不缺的也是耐心,何必急於一時。
這是他喜歡的女子,一擊致命那是對待戰場之上的敵人,朝堂之上的宿敵。
她防備心過重,心思又極其敏感,護著她都來不及,又怎麼會逼迫與她。
他千裏迢迢扔下一切從京城趕到這裏,可不是為了欺負她的。
偶爾的一點小手段無傷大雅,真的會刺激到她的事情,他反而不想做了。
一如江一寒所說的那樣,豬仔的錢他還是收下了,不多,不過能讓阿全爹娘安心。
反倒是那些獵物,山雞兔子收拾幹淨了,給田如絲拿著了,至於野豬,則是由著做了主,給全村人分了。
江一寒沒做過這種事情,他自己不好意思出麵,所以幹脆讓田如絲拿著他的令牌出了麵,配合著村長,將豬肉分下去。
阿全娘得了豬仔,分了豬肉,執意要留下幾個人吃頓飯再走。
這其中有對幾個人的感激,也有對兒子外甥女的不舍。
家裏過年都吃不上一頓肉,現在有肉吃了,當然要留著兩個孩子吃一頓。
田如絲和綿娘體諒她一片苦心,應下了。
江一寒今天出來本來就是為了陪著綿娘,眼見著綿娘答應了,他也就沒有反對。
將綿娘拐到了山上,兩個人居高臨下。
“什麼感覺?”
兩個人並肩而立,他指著那山莊問綿娘。
綿娘被他強勢的拉上了山,本來以為他是帶著自己來看風景的,現在才知道,原來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她還沒有體會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注意力就被引到了那個小村莊上麵。
山腳下的小村莊,貧窮積弱,群山環抱之下,更顯得那麼偏僻狹小。
“窮,比我們村子還窮。”
這就是綿娘的感覺,不管是站在山上,還是身處村子裏麵,綿娘都是這樣的一個感覺。
沒有詩情畫意,沒有野鶴閑雲,她們這樣的人,跟那些格格不入,隻有眼前息息相關的一切是那麼真實,觸手可及,也是最關心的事情。
她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就是一個鄉下丫頭,生於斯長於斯,你要是問我,山野之間的情趣在哪,我是真的說不出來,因為我看到的隻是身邊的人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為了生計起早貪黑的忙。”
也許隻有黑夜中坐在房頂上,能感受著片刻的寂靜,因為黑夜屏蔽了所有的不美好,包括貧窮。
她看著江一寒,笑道:“讓你失望了。”
他讀書多,見識多,雖然綿娘沒見過他的妙手文章,卻看到過他寫的那一手好字。又會帶兵打仗,想必這一切都是不差的,這樣的人,眼中所看到的自然不會和她一樣。
沒想到他卻笑了。
眉眼明朗俊秀,笑意疏然。
“我沒失望,我想的和你想的一樣。”
“和我想的一樣?”綿娘覺得不可思議。
“你以為我眼中看到的隻是青山綠水嗎?”
綿娘想了想,隨後搖了搖頭。
一定不是的,不然他不會帶著阿全上山打獵,又讓他們將豬肉分給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村民。
她恍然大悟,原來他之前就已經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裏,對了,那個女子被打的時候,也是他製止的。
自己當初在蕭宗羨的別苑裏,生死懸於一線之間,也是江一寒站出來製止的,那個時候自己與他素不相識,就已經是蒙他第二次搭救。
第一次是在賣豆腐的路上,被豆腐張帶著幾個賴漢攔住了,當時也是江一寒出手相救,而那次,他根本連麵都沒露。
可見這個人本質上並不是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麼涼薄疏離。
淡漠冷清的外表下藏著一副古道熱腸。
若不然,剛才也不會帶著阿全出來打獵。
“所以,你在想什麼?”綿娘偏著頭看著他,心中又了猜測,卻又不敢肯定自己想的就是對的。
男子沒有說他自己是怎麼想的,卻直接先提到了他的父親。
“我父親是太子太傅,帝王之師,他忠君愛國,可謂是鞠躬盡瘁。”
“我知道,當初江太傅沉冤昭雪,在街麵上,經常能聽人談論起江太傅的事跡。”
能做到太子太傅,昔日的江太傅自然不僅僅是學識淵博,也曾經做過許多為國為民的大事。
江家出事的時候綿娘還隻是一個孩子,比起當初的江一寒,年紀更小,更是什麼都不懂,等她長大了,漸漸懂事了,江太傅的事情早已經不被人提及。
自從知道那位江太傅就是自己所認識的江停的父親之後,綿娘就開始留意起關於這位江太傅的事情。
一來二去,心中對這位大人不免生出敬仰之情來。
隻是會經常覺得可惜,這樣一個人物,最後卻死在權力傾軋之下,原來歸為天子,也會被小人蒙蔽,聽信讒言,誤殺忠臣良將。
不知道當初的江太傅看到家人一一死在自己麵前,是否有過後悔。
後悔自己效忠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朝廷。
江一寒自然是不知道她竟然曾經可以打聽過,現在聽她這麼說,臉上不由得流露出幾分輕嘲,眼中還有掩藏不住的傷痛。
綿娘感同身受,他之前就已經提過這件事情,不過那個時候,說出自己的心痛,也隻是為了開導她。
隻是這份悲痛太沉重,哪怕是她當時正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也不由得動容。
今天也不例外,綿娘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去,握住了男子的手。
卻反被握住。
江一寒抓住她的手,像是得到了支撐的力量。
綿娘覺得這是自己的錯覺,男人強大如斯,又如何需要她的支撐。
可是,看著男人如此悲傷的眼神,她就是忍不住想要給對方安慰。
心中最深處,有一塊角落,正隱隱發疼。
“全家人都死於那場災禍之中,隻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說起來可笑,當初老家人偷梁換柱,保我無恙,其實他並沒有這樣的能耐,能這麼做,不外乎仗著是有幫手在。”
綿娘並不驚訝,單憑一個人的力量,如何能做到瞞天過海,可想而知,當初的事情一定是有人幫忙的。
“你可知道這人是誰?”
“一定是極有權勢的人。”若不然,又怎麼會在權勢滔天的榮王眼皮子底下保得住他的性命。
她看著江一寒,眼神澄明透徹,一語中的。
江一寒揚起嘴角,很想揉一揉她的頭發,捏一捏她的臉頰,這就是自己喜歡的女子,平時不言不語,一顆心卻比誰都清醒透徹。
想法沒有付諸行動,他轉過頭,看著連綿起伏的山脈和花草樹木,低聲笑道:“是啊,堂堂天下之主,卻被自己的親弟弟拿捏著,明明知道這其中另有隱情,卻不敢給我父親一個自證的機會,隻能保下他的小兒子,求得良心上的安慰。”
綿娘驚訝,隨即又覺得隻能是這樣,也隻有這樣才能說得通,若不然的話,江一寒又怎麼會進了暗衛營,在榮王身邊做臥底,皇帝為什麼都不會懷疑他。
隻能是那對天家父子早就知道他的父親是無辜的。
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樣,現在的皇帝又擺出治世明君的模樣來給江太傅翻案,豈不是……
綿娘轉頭盯著江一寒,男子自嘲的笑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當初能保下這條性命,按理說,的確應該對先皇以及當朝天子感恩戴德,若是父親泉下有知,說不定正感激涕零,皇帝忍辱負重,終於為他翻了案,還了他的清白名聲。”
“君恩厚重,看起來竟然像是一場笑話。”
“是啊,可不就是一場笑話,全家上下那麼多口子人命,換來的隻是父親忠君愛國的名聲,多麼可笑的事情!”
他說著話當真笑了起來,笑聲在山穀裏回蕩。
“我父親通敵叛國,就要誅九族,全家上下連一個活口都不能留下,榮王通敵叛國,抓了他的黨羽,又株連了多少人的九族,可是皇帝呢?他也是榮王九族之內的人,他至今還高高在上,穩坐於龍椅之上,有誰敢說?有誰能提?又有誰認為他真的有罪?”
“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什麼是王法?王法是那些臣工皇族為了穩固皇權,才琢磨出來的,那是為了皇權服務的,又怎麼會用到他們的頭上?”
想到這些,綿娘有些心寒。
她沒在學堂裏讀過書,她隻是山溝溝裏的一個鄉下女子,第一次接觸到權勢,就是顧驄的逼迫,然後是蕭宗羨對兄長的迫害。
她沒見識過最有權勢的人是什麼樣的,卻一直在領教著什麼才是更有權勢。
皇權至高無上,榮華富貴,還是低賤貧窮,隻是最有權勢的人的一句話而已。
為了皇權的穩定,在明知道他父親的案件另有內情的情況下,還是選擇了由著榮王作為,隻保下他一個人,又算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