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氏上了山回來之後,眼睛紅紅的,聲音沙啞。明顯是大哭過一場。
綿娘看著她從自己窗前走過,心中酸澀到麻木。
還能怎麼樣呢,自己在這個家裏,在阿娘麵前,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隱形人了吧。
細伢子倒是每天都會來這屋裏看看她,可是,小孩子內疚又懵懂的眼神同樣讓她心裏難受得緊。
他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他講起那天的事情,隻有對梅家人的怨恨,還有對那個送他們回來的人的敬仰,以及包括對那榮王世子都是淺顯的印象,第一次明白,原來平民百姓沒有尊嚴和權力,那個榮王世子一句話,就能定了他們的生死。
說起江停殺狼的那一段,小孩子滿眼的熱血崇拜,覺得自己要是有那份能耐,就不會讓阿姐再受人欺負了,也能去找那梅家人報仇。
綿娘看著侃侃而談的弟弟發呆,若是有一天阿弟也知道家裏發生的種種全是因她而起,會不會也像阿娘這樣怨恨她呢。
綿娘每日裏活在自我厭惡裏,趴在炕上養了半個月的傷,不見長肉,反倒是日漸消瘦。
看得阿雲急得不行。
卻也無計可施,該說的說了,該勸的勸了,可總還是覺得自己勸的不對,說的不對,總之,是什麼都不對。
傷好之後,綿娘就開始幹活了,扒玉米皮,割玉米秸稈,打豆子,打穀子。
她不是很會幹這些農活,幹起來自然不快,可是,每天起早貪黑的,倒也頗見成效。別人想要來幫忙,都被她拒絕了,人家已經幫著將東西收到了家裏,就已經足夠了,過日子最終不是好要靠自己,哪能處處依靠別人,更別提自己這一家子幫不上別人的忙,隻會成為別人的拖累。
阿雲將心中的擔憂給她娘說了,阿雲娘歎了一口氣道:“她心結太重,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開的,這種事情,也不是勸得好的,慢慢來吧,她自己想開了也就好了。”
隻能等著她自己想開,可是,看著綿娘這樣,阿雲娘發出長長一聲歎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想得開。
更別提家裏還有個宋李氏每天盯著她。
這樣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
阿雲娘絞盡腦汁,想著怎麼才能幫著綿娘擺脫眼下的困境。
慢慢的,穀子豆子都打完了,裝進了袋子裏,玉米也放進了倉房裏。
宋李氏身體好了,重新在貨郎那裏接了繡活,沒想到沒有了嫵娘在中間幫著牽線,繡活的價錢倒是比以前高了一些,就這,還是貨郎往下壓價的結果,雖然不多,卻足以讓宋李氏明白,嫵娘是在這裏克扣了錢財。
貨郎現在壓了價,那之前沒有壓價的時候,又是多少錢呢!
隻是嫵娘已經做出了比這更過分十倍百倍千倍的事情,這件事,也隻不過是讓宋家在心頭又記她一筆,說有多失望,到不是很強烈,聯想到嫵娘所做的種種,就會覺得這一切不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已經沒什麼好失望好憤怒的了。
家裏的糧食都入了倉,綿娘就去地裏割幹草,夏天的時候沒有預備,毛驢冬天也要吃很多草料,比起打豆子打穀子,這個活反倒是要輕鬆許多,隻是偶爾衣服上會不小心掛著許多蒼耳,手也會經常被劃破。
不過綿娘不在乎,不喊苦也不喊累,打了草回去,還要做飯,喂雞,挑水,一切和在梅家村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不過這個時候的自己幹活幹得更痛快。
畢竟家裏需要照顧的那是自己真正的親人。
家裏的柴禾不足以過冬,幹草預備足夠了,綿娘不得不上山撿柴,預備著過冬。
樹葉樹枝,隻要是能燒的,都要收拾回去。
天冷了,阿娘屋裏的炕已經燒上了,不然的話,阿娘的腿病又該犯了。
阿爹阿哥不在,她就要將阿娘和弟弟照顧的更好才是。
隻是綿娘不再進宋李氏的屋子裏,阿娘的飲食起居都被她交由弟弟照料。
既然阿娘希望她是隱形人,自己又何必去給老人家心裏添堵。
隻是去山上撿柴禾 時候沒忍住,還是跑去了阿爹的墓前,痛哭了一場,心裏話卻沒說出來,她沒有臉麵將那些事情講給阿爹聽。
落了雪,就不能再撿柴了,山路難行,天也冷了下來。
可是,日子卻總也不會安安靜靜的。
上麵的稅吏下來收稅,不會念及誰家死了人,誰家倒了黴,就少收一點。
倉庫裏的糧食被拉走了四分之一。
還要留出來明年的種子,剩下的糧食,勉強隻夠一年的吃用。
以前阿爹阿哥在的時候,日子過得都是尚且那麼艱難,現在,沒有阿爹和阿哥撐著了,阿娘的湯藥錢都不知道從哪裏出來。
做繡活也不是長事,貨郎那裏的繡活也不是時時有,漸漸地,他的繡活就慢慢的交給了前村的一個相好的寡婦,這繡活,宋家也就接不到了。
綿娘沒想多久,就決定將豆腐做起來。
自從豆腐娘子走後,原先做豆腐的豆腐張也沒有出現,隻有一戶姓劉的,每天做了兩盤豆腐出來賣。
不過他的豆腐做的粗糙,大家夥兒都不怎麼喜歡吃。
綿娘心裏盤算著,做豆腐這種事她已經輕車熟路,賣豆腐也已經習慣了,她的豆腐還算不錯,應該還能好賣。
豆腐腦豆漿可以代替早飯的米粥,豆腐渣可以喂雞代替玉米。
豆腐皮精心點晾著,晾好的晾幹了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出去賣。
關鍵是不收稅,算下來倒比種地強,要不然豆腐娘子也不會靠著做豆腐就供出一個秀才來,家裏的日子過得也不差。
想幹就幹,隻是要準備這些東西卻不容易。
豆腐盤子要做,磨盤必須要有,豆腐包也要自己做出來,濾布要去鎮上買,這些種種,不是自己悄麼聲就能幹起來的,還有,用哪一間做豆腐房也是一個難題。
倉房裏放著東西,隔壁的草棚是驢棚,按理來說自己住的那一間小廂房就最合適。沒有多大的炕,收拾收拾就可以了。
但是這些事情還是要去找阿娘商量。
要阿娘點頭才行。
煩惱了一天,到底還是來到了正房門口,也不進去,隔著一道門,一扇窗,將事情說給了宋李氏聽。
說完之後,宋李氏沒有吱聲,良久,才冷笑道:“你現在要靠著在他們家裏學到的東西掙錢?”
這許多天她都不曾和女兒說過話,自己也沒想到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為了這樣的事情。
綿娘心裏一震,是啊,自己嫁過去了,除了臭了名聲,沒了清白,什麼都沒落下,現在,居然要靠著這個掙錢養家。
羞恥麼?
寒磣麼?
羞恥!
寒磣!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沒有什麼事是比活著更重要的了,還是一家人好好地活著。
要掙錢,供母親吃藥,弟弟讀書,給阿哥攢立身之本。這些種種加起來,那點恥辱和寒酸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算了,你去找裏長吧,這些事情不能你一個人去辦。”
聽到宋李氏的話,綿娘點了點頭,意識到屋裏的阿娘看不到,連忙又嗯了一聲。
不過卻又被宋李氏給叫住了:“算了,還是我去說吧,這些事情,總讓你出麵,是怎麼回事。”
她語氣裏還帶著厭惡,不過到底還是同意了,綿娘也計較不起來,答應了一聲,回了自己的屋子。
宋李氏也明白這是這個已經沒有了男勞力的家裏唯一的出路,坐在炕上思量了半天,神色有點奇異,等到宋知恩下了學,帶著小兒子拄著拐杖去了裏長家。
裏長家裏剛吃完晚飯,正在收拾碗筷,見她進院,都很詫異,裏長媳婦看了裏長一眼,兩個人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家裏又發生了什麼事情,想到這些,心都不由得跟著翻個。
人進來了,話一說,夫妻倆才安下心來。
沒有事情發生就好,至於其他的,都好說。
聽說綿娘要繼續賣豆腐,裏長第一個念頭就覺得這個主意好。
“綿娘做的豆腐不錯,比起老劉頭的豆腐好吃多了,就算是當初那誰,做的豆腐也趕不上綿娘的,豆腐味足足的,又白淨細膩。現在再重新撿起來做,應該也是錯不了。”
比起種地,裏長更看好這個。
到了開春,綿娘一個弱女子,種地就是一個大難題,要是沒人幫忙,這犁地下籽都是問題。
大家夥兒到是能搭把手幫個忙什麼的,可是,天長日久的哪一家也不能一直這麼幫忙。
這些難題往前麵一擺,做豆腐就成了最好的營生。
“我想起她這是在梅家村學到的東西,就覺得心裏不舒服。”
恨不恨梅家的人,當然恨,宋李氏不曾和別人說,半夜睡不著覺恨得咬牙切齒,無奈卻實在是沒辦法,對方背靠著榮王世子,上次宋知恩去了,差點將綿娘的一條命搭在那裏,就足以讓人看清,眼下是個什麼樣的情況。
“比起這個,我倒是更擔心綿娘出去賣豆腐會受氣。”
坐在一邊的裏長媳婦忽然說道:“現在不比以前,就因為被休了,連親娘都不待見,更別提外麵那些不明真河蟹相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