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女娘每個人手裏都拿著盤子或者陶碗,捏著銅板或者豆子。
見到綿娘從家裏走出來,紛紛湊了過來,六七個人,你三塊,她四塊,綿娘眨個眼的功夫就賣出去二十多塊,腰間的荷包裏裝著嘩嘩作響的銅板,裝著黃豆的布袋子放在車上,綿娘看著小姐妹們,心裏發熱,鼻頭發酸。
這些人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阿雲隻說了一句:“有事就說話,我們還要去幹活。”
就先走了,根本不給生性靦腆的綿娘感激的機會,綿娘隻能看著這些人快速的端著豆腐各回各家,路上遇到其他人,還要幫著招呼過來買豆腐。
有這些小姐妹的宣傳,綿娘還沒等開始吆喝,車前就又圍上來了一群鄉親。
她也顧不得想其他的事情,隻能連忙給人撿豆腐,收錢,稱豆子,經過這一階段的鍛煉,她的手法越來越熟練,動作也越來越麻利了。
“嗯,是豆腐娘子做出來的那個味道,綿娘,你這是得了你婆婆的真傳了。”
綿娘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衝著對方笑道:“二大娘,隻要您喜歡吃就好。這就證明啊,我沒讓您花錢買錯了豆腐。”
二大娘拍拍身邊人的手臂,笑著打趣道:“瞧瞧 ,瞧瞧,這綿娘是越來越出息了,以前啊,還沒說話,臉就紅了,現在吧,雖然也不怎麼愛說話,可是,這冷不丁的說出一句,還真招人聽。”
綿娘被她說的不好意思了,連忙低下頭去繼續忙手上的活,人群散去,一個鋁盆遞到綿娘的麵前。
“撿五塊豆腐!”
聽著熟悉的聲音,綿娘抬起頭來,就看見陳二牛正站在車的另一邊,正定定的看著她。
綿娘也不過多言語,也不去接盆,直接撿了五塊豆腐放到了他的盆裏。
五塊豆腐不重,可也不輕,陳二牛的手動都不曾動一下,牢牢地端著那個盆,另一隻手將銅板遞了過來,綿娘伸出手去,看著他像是發狠一樣將銅板扔到她的手心裏。
“行了,你們家能了,攀上了高枝,我阿哥給找的活都不去幹了,上門去給人大戶人家當奴才。說好了的事情反悔了,害得我阿哥那裏都沒法和老板交代,你們家裏可真行!”
他說的話有失偏頗,事實上昨天晚上宋家父子做下決定之後,就拎著兩包前幾天在城裏買回來的糕點去了他家,又是賠禮又是道歉的,將事情已經說開了,他過來,隻是來找茬的。
自從親事定下來之後,綿娘就一句話都不願意和他多說,每次見了他都像是見了鬼一樣,恨不得轉身就跑,事實上其實綿娘以前也不怎麼和他說話,最多也就是見了麵,打聲招呼,再平常不過的禮貌,隻是他多心,就覺得這其中有了區別。
抱著這樣的心裏,綿娘越是不說話,他心中想的就越多,原本憨厚寡言的人,此刻被逼的說起話來句句帶刺。
“上趕著給人當奴才的滋味就那麼好受?也是,宰相門前四品官,這顧家的奴才,可不是隨便什麼地主大戶老爺家的奴才,說不定哪一天就飛黃騰達了。家裏雞毛蒜皮都跟著上天了。”
“誰生下來不是奴才,是老天爺的奴才,是命運的奴才,是窮是富,是生是死,是健康的,還是病懨懨的,隻能由著老天爺說了算,聽人家安排,都是奴才,滋味好不好受,你不知道?”
綿娘看也不看他,將銀錢收好,趕著車奔向下一個村子,邊走還邊吆喝著:“賣豆腐了,新鮮的嫩豆腐咯,梅家大娘子家裏的豆腐!”
原地隻剩下陳二牛一個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越發的深沉。
兩個人誰也沒注意到,宋家的大門口,正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他們兩個,隻因為隔得遠,聽不清兩個人究竟再說什麼,可也就是因為這樣,腦中的想法才亂七八糟,自顧自的給兩個人的談話做出了解讀,心中也越發的肯定之前聽到的傳言,兩個人之間是有點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的。
“小娼婦!”
對著遠去的綿娘吐了一口唾沫,嫵娘一直等到陳二牛離開,才轉身回了院裏。
她在這邊看了半天,宋李氏都看在了眼裏,少不得又要詢問一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不過是村裏人照顧綿娘生意,全都出來買豆腐了。”
嫵娘想了想,原本要回屋的腳步停了下來,轉而來到了宋李氏的窗戶前麵,問窗戶裏的人:“婆婆,那陳二牛我看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不定親呢?”
有村裏人照顧生意,綿娘今天的豆腐賣得很快,回來的時候,到家了喝了一口水,跟阿娘打了一聲招呼就要離開,宋李氏也不敢留她吃完午飯再走,家裏的兩個人都不能做飯,綿娘留下了,那娘倆就要挨餓了。
撐著拐杖送女兒走出大門,綿娘告別母親,轉身正要走,就看見宋有福趕著馬車越走越近。
“要回去啦?”
綿娘點點頭,“嗯”了一聲。
“都賣完了?”
又是一聲“嗯”,父女之間的談話簡單有刻板,就連宋李氏都習以為常,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隻是連忙詢問兒子的情況。
“挺好的,是顧少爺身邊的貼身隨從將人接進去的,我也看到了那顧少爺了,周身打扮氣派又貴重,最難得的是一表人才,偏偏還平易近人,還讓我進去,吃過中飯再走,還提起了咱們綿娘救他的事情,也和我說了,大郎在那裏,讓咱們都不用擔心,他喜歡用咱們這樣的憨厚人。”
這話有自誇的嫌疑,宋有福不禁老臉一紅,連忙指著車上說道:“這不,讓我給細伢子帶回來的書本,還有糕點,車上還有兩隻收拾好的山兔子,說是昨天去山裏打回來的,我留了一隻在親家母家裏,這隻,就讓我帶回來了。”
聽了宋有福的話,宋李氏略放了心,隻是看到車上的東西,還是忍不住責怪道:“你這人,那可是顧家少爺,你當人家是你平日相處的鄉裏鄉親,人家給你就要,倒是一點都不客氣。”
“那顧少爺每回去我們家,送的東西可都比這多。”嫵娘站在宋李氏旁邊,忽然開口將三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宋有福轉而對老妻解釋道:“我可不是客氣一點,我是推了又推,拒了又拒,可人家就是非要給咱們,我能怎麼辦,你也說了,那是顧少爺,我敢推拒麼?不怕讓人家覺得咱們不識抬舉麼?這不,人家還直接將大郎的這個月的月錢給了我,生怕咱們家沒什麼錢花,又或是信不著人家。”
鋥亮的一錠銀子放在了宋李氏的手心裏。
宋李氏很驚訝:“這麼多?都快趕上咱們家半年的收成了。”
還是沒交各種苛捐雜稅的。
沒有人搭理自己,嫵娘一跺腳,轉身回屋去了。
“可不是麼,我也才知道,原來顧家的下人都是這個數目,人家又不差錢,侯門貴族,金尊玉貴的,顧少爺也說了,顧家給的工錢高,為的就是鄉裏鄉親的,當做積福了,人家不差這兩個錢。”
望著父親異常興奮的表情,和完全不同於平日裏的滔滔不絕,綿娘就明白了,父親是又被那廝的那層所謂溫和的麵具給欺騙了。
其實想想,也是正常的,顧驄出身富貴,這樣的他,在她們這些人麵前,隻要稍微和氣一點,說話客氣一點,就會獲得很多的誇讚,就像是一個詢問花去一錠銀子,沒人笑話他是冤大頭,當時的媒婆王大娘還在一個勁的念叨是遇到好人了。
就算是自己,一開始不也還被那副偽善的麵具給欺騙了麼,還當他是心地善良的正人君子,哪裏知道實際上這人包藏禍心。
“顧少爺原本就是因為和我阿哥有交情,才讓大郎去他那裏學本事的,他是看在我阿哥的麵子上,才幫你們的!”
原本回屋的嫵娘不知道怎麼回事又走了出來,站在門口對著三個人大聲道。
宋李氏連忙轉過頭去,笑道:“是是是,可不是麼,當初你阿娘也說了,人家顧少爺就是看在她們的麵子上才讓大郎去做事的,我們怎麼會忘呢。”
看著阿娘一直在安撫嫵娘,綿娘告別了父親,趕車離開了。
田家灣越來越遠,翻過山頭,就徹底看不見這個村子了,正午的太陽掛在頭頂,綿娘眯了眯眼睛,似乎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一直看不清中午時分太陽的形狀。
隻因為它的光芒太耀眼,反倒遮住了他原本的模樣。
明明是炙熱的,可又因為距離太遠,讓人們忘記了它其實並不止是溫暖,也忘記了當初遠古神話中,十個太陽是如何炙烤的大地上寸草不生,災民遍地的。
顧驄就像是這太陽,離得太遠,光芒耀眼,讓身邊的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本質。
綿娘正想著,腦子裏的那個人就出現在了她的麵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阿綿,我來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