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
朝陽萬丈冷光籠罩巍峨殿宇,長安城氣象森嚴。大明宮棟梁宛然,處處雕楣鶴企,遝勢分規。飛簷走脊繡桷虯奔,殊形別起。
七彩晨霞如寶石瑪瑙流光溢彩,日光高照,無數金光在飛簷畫梁之間閃爍不定。
含元殿禦階高企數十丈,每一級台階均有公侯子男,驃騎神策、北殿羽林將軍並銀裝劍,佩水蒼玉,鋒鍔槊刃反射著同樣閃爍不定的銀光。
千萬百姓、四方使臣隻可仰望高聳如鵬霄上廓,瓊都紫帝一般的輝煌殿宇,整座長安城都彌漫在金光紅霞中。
傳擊金匱連綿炸響,如濤湧波襄,雷奔電泄,撼天動地。
蕭卷偏居宮殿荒僻書房,亦能感受到那沸天灼地的盛大不絕鼓聲,與他的胸腔沉沉和鳴,以至於心髒陣陣疼痛。
他放下手中的《孝經援神契卷》。正正翻到“東嶽泰山君,領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帥也,血食廟祀宗伯者也。俗世所奉鬼祠邪精之神而死者,皆歸泰山受罪考焉……”這一頁。
仿佛一個讖語,一個詛咒。百鬼主帥,血食廟祀宗伯的天上神靈,是否真正保佑過這個千瘡百孔的破碎山河,是否真能從虔誠祈禱中灌注力量,使得信男信女心願達成,從此得享太平,再無痛心疾首之事?
一世都在痛悔喪子的皇帝,心若枯槁的溫王,看似高貴實則卑賤如泥的李瑨嶽,有誰能夠逃脫自己的宿命?
蕭卷緩步沿四周宮牆慢慢叩擊,聽牆壁的回音。墨跡未幹而人聲杳杳,以廣平王多疑善猜忌的個性,此處必有密室。他走過書房牆壁堅固並無半分不妥。
大明宮已然是冊封吉辰,禮部官員大聲頌祝冊封賀詞,聲遏雲霄。
蕭卷隨之在心中默誦。那一詞一句均是他嘔心瀝血,披星戴月刪改而來。他比任何人都知曉那祝詞中的涵義與責任。
他陪伴李元雍長大,深知他的為人與他的懦弱。他對他並無奢望亦從未像裴嫣那般患得患失。他唯一的念頭,不過冀盼溫王真能聖人不仁,做到他的恭詞中所寫的那樣:
皇太子承雲紫座,翊八柱於乾維;湛粹青衢,揖三樞於地戶。黃離踵曜,太陽分銑樹之輝;蒼震薦音,少海控銀河之色。……
太子將是天下的儲君。而他心中想要的,卻隻是一個人。
蕭卷何嚐不知,他感同身受。他徜徉紫檀書架之中,於灰塵彌漫的角落抽出卷軸。
彼時塵封的全部記憶隨著書卷的打開,帶著灰暗的陳腐的氣息撲麵而來,令他恍然明白,所有過往原來全部封存心底,佯裝遺忘,實質從未有片刻或忘。
他蕭卷,原本聰慧過人記憶超群,竟然也是從未忘記,反而一眼掃去辨別清晰。這厚厚書稿恰是他們年少時讀書習字的舊稿。
李愬恭向來老成持重,內向沉穩,是以字體偏重魏碑隸書,結構縱橫筆力深厚,中規中矩。
李珃性格靈動飛揚,豪氣縱橫,他身披大任自與常人抱負不同,是以字裏行間筆端性情流露,常有狂妄傲世之感。
蕭卷捧著自己舊日習字,宣紙泛黃,卻又增添一行新的批注。蕭卷默默讀過,不由得低念出聲:“三年之別,二十五月而畢,哀痛未盡,思慕未忘,然而服以是斷之者,豈不送死有已,複生有節?惟願蕭卷,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蕭卷將書軸拂落在地,紫檀書架厚重華麗。皇帝以佛經安撫李瑨嶽心中不滿,是以書架處處浮雕尖拱形券,摩竭魚首。護法獅蹲踞左右,金剛力士侍立一旁。
龍雕鳳咀花紋繁縟。蕭卷手掌微微吐勁,已將紫檀雕龍首按下。
果然哢嚓一聲沉響,左側牆壁處一扇暗門緩緩開啟,燈光微透,顯然暗室內有人避居。
蕭卷抿唇輕握長袖,目光沉黯不定,一步一步拾階而下。暗室中石桌石床極為簡陋,是為人藏掩行蹤緊急藏身的所在。龍涎香熏染鼻端,夾雜濃重草藥與血腥氣息,令人不由皺眉。
李瑨嶽安然坐在石床被褥中,輕輕頷首道:“蕭卷,這麼快,你就找到我了。”
蕭卷不答言隻是靜靜看他。李瑨嶽神情慘白受傷沉重,麵上仍然笑意不減,並無任何意外慌張表情,甚至還有一絲輕鬆。
仿佛他能篤定,若天下唯一能找到他的,是蕭卷。唯一能心甘情願令他現身的,也唯有蕭卷一人而已。
李瑨嶽亦是平靜回望。他身周並無侍衛,隻消蕭卷大喊一聲,門外北殿軍一擁而入即能將他甕中捉鱉。
他手臂血肉猙獰僅以白布潦草包紮。目光無神唇色青紫,顯然傷勢沉重未得醫治,不消動手,隻要蕭卷圍困承恩殿數日不斷,必能令廣平王死於此地。
蕭卷肅聲道:“廣平王。”
李瑨嶽笑道:“認賭服輸。我已經兵盡糧絕。”他勉力舉著雙臂,牽動傷口令他額上汗水淋漓,向蕭卷道:“蕭大人仍然智謀周密,令某敬仰。捉到本王自然是奇功一件。李某先行恭喜蕭大人,來日加官進爵,必從李某的性命開始。”
他被逼入死角隻能束手就擒,等待蕭卷將自己繩之以法。
蕭卷垂眸默不作聲,過了片刻突然問道:“是誰出手傷的你?”
李瑨嶽十分驚異。他知道蕭卷恨自己入骨,落井下石趁機剪除自己性命,必不肯善罷甘休,亦不會手下留情。
他與他之間,曆經多年愛恨糾纏,已成死結。
李瑨嶽自嘲一笑,道:“本王自詡閱人無數,豈料也有看走眼馬失前蹄的時候。是鞠成安,陛下發配萬象神宮修葺宮牆的昭武校尉,想不到此人箭法絕倫,而且心狠手辣。”
那夜李瑨嶽乘亂而逃,於城門左近正正撞見鞠成安。雙方打個照麵即錯馬而過。未料鞠成安回馬槍殺害他身周所有侍衛,更以堅韌銀絲鎖住的鋼鏢暗下毒手,倒刺如鉤霎時鑽入血肉,銀線撕扯之際已將他全身血肉崩裂。
蕭卷沉吟不語,目光一掃已經看到牆邊機括,他抬手關閉暗門。
燈光寂寂,隔絕所有聲音,唯有二人沉默以對。
李瑨嶽有些許錯覺,燈光下蕭卷目中滿含殺意。轉眸一看蕭卷仍是那個柴離病弱書生。他並未有任何舉措,亦沒有大聲求救。
李瑨嶽心中疑團莫釋半是懼怕,他實在看不懂蕭卷到底意欲何為。
蕭卷神情從容,從長袖中取出一個荷包,伸手取過木杯,倒了一杯清水,將藥丸研化其中,遞給李瑨嶽。
李瑨嶽麵色不變心中驚疑,向後微微依仗牆壁,右手一按,已將短劍握在手中。
蕭卷坐到床邊,低聲說道:“這是我所服藥丸。固本培元,可保你氣血不失,性命無憂。”
李瑨嶽目光清澈,直直看他。他聲音疲憊沙啞,說道:“蕭卷,你若給我穿腸毒藥,本王……我也是甘之如飴。蕭卷,我能容許你殺掉我,卻不能容許再轉投他人懷抱。若此藥有差池,即便我血濺當場,也不會傷你分毫。”
他將手中短劍扔到青石地麵。哐啷一聲,震得人心頭霍然一跳。
李瑨嶽接過木杯一飲而盡。他將杯底翻轉向下,涓滴不剩。
蕭卷頷首看他,不置一詞,轉身欲離去。
李瑨嶽冷清一笑,說道:“蕭卷。你這便是要離我而去了麼?”
蕭卷並未轉身,唯有單薄背影,搖曳黯淡燈光之下。
李瑨嶽等了半晌,才歎一口氣,說道:“蕭卷,你救我一命,不殺之恩無有報答。本王有一言相告,你此時不如前往含元殿守住你的殿下。我的父皇,”他聲音越來越輕,藥力發揮令他昏昏欲睡。
李瑨嶽唇邊有奇特而滿足的笑意,他一字一頓道:“我的……父親,他恐怕熬不過今天了。”
蕭卷身體一震。他病體纏綿最忌諱氣血翻湧,這一句令他眼前昏黑不由得扶住牆壁,他捂住胸口低低喘息。
李瑨嶽卻並未覺察,他目光逐漸迷離,仍然笑道:“本王不才,先讀過了前方軍報。想必我的侄兒,他經受不起……這般的……”
蕭卷心下駭然,勉強穩住身形,一路踉蹌步行,奔向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