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冊封大典。
李元雍龍袍加身,黑色冠冕朝服繁縟富麗。他獨行數百級漢白玉長階,萬千朝臣官員將士挨次跪倒在地,向他納首稱臣。
長安富貴世家的仕女身著團花聯珠窠紋絳紗衣,如星辰一般燦爛綴在他身後。
王琬頭上的芙蓉冠金珠作響,他的太子妃玉簪珠履,同樣身佩紫綬金章。
丹墀之外處處玲瓏剔透。三簷四簇層層龍鳳翱翔。
他腳下的長安城,從未像今天一般氣象森嚴,威嚴壯觀。
每一級台階均有地方軍鎮的善勇子弟,驃騎神策、北殿羽林將軍並銀裝劍,佩水蒼玉,手執鋒鍔槊刃,目光凝注他一人身上,隻為他的安全。
李元雍九步一叩。他俯視數十丈台階之下匍匐跪拜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
長安如棋盤布局,這座聞名宇內令四方臣服的城池金碧輝煌,經天緯地,將大唐的盛世豪情和盤托出,毫無保留。
世事也如棋。
他看不見這張棋盤中芸芸眾生的歡喜、哀愁、煩惱、辛勞,他卻又清楚的知道,四海之濱,普天之下,從最桀驁不馴的勇猛蠻夷,到詩酒酬唱的讀書文人,都寄望於他的仁慈,聰慧,果敢,無情與有情。他們期盼他將清明與太平賜於這座繁華的城市,賜於大唐廣袤遼闊的土地。
他是天下的儲君,隸屬於這廣闊江山。他是天下的主人,也將會是天下的奴仆。
世人不需要他的殘忍。而他唯獨能夠保留的,卻是對自己的殘忍。
……………………
金成河白玉帶橋前,掌印內監三道炸鞭尖銳炸響。
太子手捧金印金冊,李南瑾站於身側秘密囑咐進退禮儀。
傳旨太監秦無庸衣飾顯赫,立於皇帝下收,高聲念道:“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
太子黑色龍袍襯得身姿威嚴,麵向大明宮含元殿龍椅之上,最頂端肅穆高坐的天子,一步一步叩拜,一句一句萬歲。
左右金青銀青光祿大夫、司禮監、九寺少卿少府手捧巾沐,緊隨其後。
文武百官魚貫而入,雲羽衛眾軍士騎馬立於其後。
有風緩緩起,太子冠冕衣袂飄揚,淩然若仙。
………………………
瀚海闌幹百丈冰。無邊沙漠月色澄澈,如琉璃光華撒落,冷冷俯視不毛之地。
浩蕩銀漢縱貫天際,流星間或閃爍。馬蹄裹布,箭簇鋒芒銳利。
遠處有火把隱約閃爍,浩蕩隊伍車馬輜重緩緩壓過,駝鈴清脆作響。
魚之樂目含煞氣,右掌扣弦,輕輕拉弓。
車隊過三分有二,押後為糧草武器。
魚之樂嘴邊含一絲獰笑,眼中血光閃爍,弓如滿月,箭離弦,直射向突厥王庭大旗!
那箭於半空中倏然著火,流星逐月,奔芒飛雷,破空而來!
兩方軍士發一聲大喊!
魚之樂抽出佩刀,暴吼一聲:“兒郎們!與我——殺!!!!”
他口咬匕首,腰中軟劍一振而出崩射冷冷燦爛光芒,一馬當先破沙而出。
塵沙迷蒙中雄渾聲音不斷響起:“有敵來襲!眾軍列隊,與我迎敵!”
悲愴號角響徹天地,突厥轉前軍為後陣,輜重車馬潮水般退卻,中軍揮旗,無數兵士迅速出列,三重布防結陣,訓練有素,精銳盡出。
馬蹄陷入無邊沙海,魚之樂輕輕一躍,借馬背反衝之力,已然躍入無邊強悍敵軍!
他身後士兵手持鋼刀緊隨其後,兩軍短兵交接,廝殺聲頓時震天撼地。
有風緩緩起,萬裏黃沙如海濤波浪滾過。
…………………
秦無庸聲音高昂,一句一句念著立儲聖旨。
皇帝額前十二道毓珠清脆爭鳴,明黃龍袍朝服厚重沉悶,太陽煌煌他眼前一片暈眩。
身後趙弗高並一幹黃門監跪在金磚地麵上,兩手支撐他的腰部。
皇帝慢慢抬手擦了一把冷汗。他恍然睜眸,模糊之間,似乎能夠看見台階之下的英武少年,九步一叩,山呼舞蹈,正向他跪拜而來,準備從他的手中,接過國之重器。
玉璽在他的手旁。冰涼溫潤的玉器給了皇帝一種莫名的安慰。
那是他最鍾愛的兒子,是心底善良純潔的肅王李愬恭,如同皇帝在心底描摹過無數遍的那樣,身著龍袍麵帶虔誠,步步叩拜,向他走來。
皇帝慢慢眨了眨眼,似乎視線清明,能夠將世間萬物看得更加清楚。
那時李珃承歡膝下,紫袍少年臉上笑意如同這熾熱太陽。李愬恭眼神沮喪站在奪綠亭,也是一句一句,如這般聲音幹板背著聖人之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萬民為芻狗。
皇帝看見無邊花海之中,少女永光手提長裙,梅花鈿點在額前,輕羅紗衣長長鋪開在地,她含笑走來。
皇帝輕顫顫開口:“令柔……”
宣慈與懷化公主在葡萄藤下占卜七巧,霓裳長裙斑斕閃爍月亮光澤,她們合掌做什,靜心祈禱:“願天佑大唐,兵戈無爭。”
李愬恭搬去崇文館。在麟德殿聲淚俱下:“我隻有這樣一個哥哥!先太子也隻有這樣一條血脈!”
東宮舍人於驚恐之中打開朱漆大門,李珃麵無表情站在中庭。李愬恭罔顧親王身份,急急跑過去,將他摟在懷裏。
他看見李珃微微掙紮。在僵硬之後,他緩緩反手抱住他。
崇文館大門緩緩闔閉。
…………………
李元雍行到丹墀之下,步步跪拜。
他跪的是天與地,叩的是社與稷,拜的是人與倫。
人倫。
皇帝豁然睜眼:“愬恭我兒!”
崇文館大火衝天。李珃死在他懷中。李愬恭緊緊抱住他,衣衫燃起熊熊火焰,目眥俱裂。
他聲音極輕,但皇帝卻聽得一清二楚,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若身亡,我絕不獨活!”
皇帝陡然站起,他伸手,向著虛空猛然撲去:“愬恭!父皇錯了!李愬恭!你該千刀萬剮!”
…………………
突厥大軍三分中原軍隊,分割成圓,意圖消耗有生力量,將唐軍全部殲滅。
魚之樂渾身浴血,戰袍早已撕裂,他左手脫力,長刀綁住右手腕,鏖戰不休。
敵將兩把腰刀呼嘯而來,閃耀璀璨的鬥芒當頭罩下!魚之樂腳下一滑,手中刀芒大盛,迎頭劈上刀刃,腿腳卻已跪倒,引得身後的弩箭手準頭頓失,無數箭矢將兩名敵將射成刺蝟!
魚之樂翻滾到一旁,打挺躍起,吼道:“醃臢蠻子!冷箭想殺你爺爺,盡管放馬過來!”
組毒王立於沙堆高處,冷冷觀戰。
少年將軍殺到興起,仰天長嘯:“兒郎們!衛我邊疆,殺——!!!”
千軍萬馬中,有無數聲音隨之呼喊:“衛我邊疆!殺!”
他身周死屍成堆,親兵愈戰愈勇,猶如戰場修屠。
組毒王身旁左帥耆杜羅牙齒打顫,他自身後抽出長箭,遙遙對準魚之樂。
組毒王輕蔑看他。耆杜羅手臂都在震顫,他輕輕籲一口氣,瞳孔微縮,喊一聲:“著——”
組毒王探身一撈,粗悍手掌瞬間握住那支長箭,反手擲於沙海,冷哼道:“不自量力。”
鼻音濃重,帶著微妙的異族口音。
鋒利箭弦崩到耆杜羅臉頰,一條血跡立刻隱現。他臉上陡現怨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