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軍傳擊金匱聲連綿不絕響徹夜空。四方使臣、節度軍鎮、王侯貴戚皆冠冕綬帶,自龍首原下的威嚴壯觀巨大牌坊,逶迤行過丹鳳門,穿越中書省、太廟,禦史台、社稷壇下曲尺廊廡,按規製九步一叩,並最終等候含元殿之外,朝覲即將成為儲君的溫王。
李元雍沉默跪在甘露殿列祖列宗排位之下。他頭上九龍藻井,木雕金龍怒目環睛,做勢猙獰威猛。
禮部尚書並三寺九卿執十二鏤錫,手捧和田青玉雕鑄金沉香木托盤,上盛龍頭結綬長靴,六冕五輅袞冕龍袍。站在李元雍對麵。
禮官一句一句吟唱中書省所擬策文:“建立儲嗣,崇嚴國本。承祧守器,繼文統業。越我祖宗,克享天祿。奄宅九有,貽慶億齡。肆予一人,序承丕構……”
他停頓片刻,等待李元雍領旨謝恩。
滿庭沉默。眾官員麵麵相覷,最後視線所歸,凝聚李南瑾一人身上。
皇親國戚,宗正寺卿,能名正言順敦請儲君就位者,惟他一人而已。
胡不歸膝行至李元雍身後,頭皮發麻仍奓著膽子說道:“殿下。請參叩聖躬,前去含元殿。”
李元雍目光下垂並不理睬。他麵前擺放一尊龍泉青釉琮玉瓶,內盛骨灰,為鏨陵中李愬恭僅存骨殖所化。
李南瑾暗歎一口氣,半跪於地將李元雍扶住,低聲說道:“殿下。西北有軍報,殿前侯……已安然歸到朔方軍中。殿下不必擔憂。還是與我前往含元殿,覲見陛下,以免誤了良辰吉時。”
李元雍仍然不言不動,麵無表情。
禮官無奈,隻得繼續念道:“同日冊封秘書丞王亶嫡女為皇太子妃。王氏女琬,族茂冠冕,慶成禮訓,貞順自然,言容有則,作合春宮。實協三善,曰嬪守器,式昌萬葉,備茲令典,仰惟國章,是用命立為皇太子妃。往欽哉,其光膺命,可不慎歟。”
王琬鳳冠霞帔跪在李元雍身後,潔白額前貼梅花妝,簪珥飾黃金龍首口銜白珠,華麗垂於發髻之兩側。她麵色平常似是於己無關。禮官念畢賀詞,她即叩首道:“臣領旨謝恩。陛下萬歲萬萬歲。”
趙弗高緩步踏入甘露殿。眾官員紛紛與他見禮,趙弗高並不搭理,一徑走到李元雍身側。
趙弗高聲音低沉蒼老,說道:“殿下。陛下吩咐老奴前來,看殿下是否需要打點瑣事。”
李元雍沉默。
趙弗高亦是沉默,片刻方道:“殿下。陛下本想親自前來,隻是身體孱弱不堪,連衣袍鞋履都需奴婢服侍,起行坐立均需內侍省在旁攙扶,是以未能前來,陛下深以為憾。”
他麵容憔悴兩鬢斑白,身形佝僂,他說道:“殿下。陛下目不能視物,口不能言,手臂早已無力,也不能寫出一個字。然而陛下仍然拚盡全力,以指代筆,在老奴手掌寫了一句話,命老奴轉呈殿下。”
李元雍眉峰一動。
趙弗高老淚縱橫,從他華貴襥衣寶相紋長袖滑落在地。趙弗高道:“殿下。陛下所寫的是,此去一路多艱多難,請殿下諒解,陛下不能攙扶左右,護恃殿下了。”
趙弗高泣不成聲,身體萎頓,慢慢跪倒在地,說道:“殿下!前塵往事均已雲煙,與陛下是為不得已,與殿下,又有何辜?殿下,陛下唯一期盼的,是殿下能有禹湯之明,存黃老養性之福,做一個乾靈休德的英明聖君!”
李元雍眼中淚水長流,婆娑視線,不能自已。
滿座官員均跪倒在地,齊聲道:“殿下!”
李元雍聲音幹澀,半晌無言,終於說道:“臣——領旨謝恩。”
胡不歸擦拭滿頭汗水,舉目四顧不見太子詹事蕭卷。他慢慢踱到大殿門前,見裴嫣衣袍朱紫,麵容鎮定調度東宮事宜。
今時不同往日。裴嫣一介白衣書生,貧寒庶子蟄伏數年,終於權勢煊赫,位極人臣,為天下側目。
胡不歸亦不敢造次,他與裴嫣相識不過數麵,卻知曉他心地陰狠慣常笑裏藏刀。胡不歸低聲道:“裴大人,可曾見到蕭大人?”
裴嫣麵容鎮定心裏卻也暗自揣測蕭卷去向。他身為股肱之臣,卻在此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去往何處,實在令人生疑。
裴嫣冷冷道:“本官已著人前往明德殿催促蕭大人。國舅先行陪伴殿下,不得有半分閃失。”
胡不歸點頭,轉身回到大殿。
秦無庸站在一旁,惴惴道:“大人,未知蕭大人……”
裴嫣麵色一沉,心中思慮繁複纏繞,並不答言。
蕭卷倒吸一口冷氣,指尖輕撚,猶有未幹一點墨跡。
柴盧立於廊下,手握刀柄,聽得傳擊金匱、禮拜歡呼聲如驚濤駭浪天震地駭。他心中驚擾,隔窗道:“大人。吉時已到,請大人末將前往含元殿……”
窗內人影輪廓隨燭光單薄搖曳。蕭卷忽然道:“傳東宮命令,令北殿軍開承天門、朱明門、肅章門,遣雲羽衛、神策軍包圍承恩殿,未有詔令,任何人敢私縱進出者,殺無赦!”
他聲音含冷峻之氣,血腥之意。柴盧心中震驚,輕按機括,長刀半吐。他說道:“大人,可是此中生變?”
蕭卷冷笑道:“無妨。你且去布置,本官就鎮守在此,可保無虞。”
他聲音越來越低杳不可聞:“本官倒是要看看,是你的手段通天,還是本官先行一著,讓你全盤皆潰!”
柴盧動作迅速,即刻傳命召軍,將北方三宮廡殿包圍的水泄不通。
蕭卷始終靜坐書桌之後,冷冷看著窗樞一角,有蜘蛛蟄伏等候獵物。
人人即是這蜘蛛,人心交錯便成蛛網。
不知這蛛網,最終網住的會是誰?誰是誰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