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元城。夜。
錦帳燃花好,羅帖照夢醒。江湖夜雨十年燈。
侍衛以指叩窗長短敲四下。稟道:“大人。長安密令。”
蕭卷披衣起床,取火折點燃油燈,仔細看著書信。
身後有人單手摟住他腰,睡意濃濃:“讓本王看看,是胡扯本王逃竄到劍南西川節度鎮,還是溫王又有旨意,詔令各地節度使派人暗殺本王。——卻不是。這是誰……對你如此牽腸掛肚。”
蕭卷眉心疲憊,落寞無言遞過信函。手腕鐵鏈玎璫爭鳴。道:“門外侍衛都是你的親軍。每一封往來書函想必早已有人過目。何必這樣假惺惺。”
廣平王看那信紙撲麵而來金戈之氣,字跡硬折疏朗,笑道:“本王在你眼中,就是這般小人麼。原來是魚之樂。這廝壞我大事不說,現又隔七天必有魚雁傳書。你何時與這位殿前侯熟悉至此?”
蕭卷冷道:“你不是小人。你勾結突厥,炸平鏨陵,致使洛陽生靈塗炭,你是千古罪人。千秋萬載史書輯錄,你就是亂臣賊子。”
廣平王麵上含笑眼神陰毒。道:“本王的確是亂臣賊子,也確實是人人得而誅之。那你的未來明君可知道,本王不勝枕冷裘寒,逃亡途中也耐不得寂寞,於是就讓他的侍讀夜夜侍寢身旁,共效那於飛之樂?”
蕭卷垂眸長睫微顫。聞言掩袖咳嗽幾聲。聽到於飛之樂渾身冰冷,額上汗水淋漓不住往下流,身體微微晃動。顯是氣到極處。
蕭卷咬牙道:“洛陽宿衛近五萬人全部損折在你手裏。滿城官員俱遭牽連。你聽見外麵的風雨聲了麼?那是死去的冤魂湧動,嗚咽不絕,是在向你索命。”
廣平王冷冷道:“洛陽宿衛是皇帝的親衛,與北殿軍自相殘殺死不足惜。闔城官員都是人麵獸心,麵上與我唯唯諾諾,背地裏誰不嘲諷於我?落井下石等著害本王的,從來就沒有少過!本王是剁掉了利爪的老虎,是泥淖裏的真龍,本王絕不容許有人這樣對我。”
蕭卷冷笑道:“所以你賠上身家性命,就是為了向陛下證明,你李瑨嶽寧肯謀朝篡逆,終生背一個弑君的罪名,也不願做你的安樂王公。”
廣平王拂袖不悅,道:“許他步步緊逼不留生路。不許我臨危自計,謀算他的儲君?”
他聲音狠絕:“李家曆朝曆代,哪裏有親弟為哥哥守陵的王爺?哪裏有落魄至斯,像本王這樣,要跪在萬象神宮扇自己耳光,滿城大小官員站在一旁觀看?蕭卷!我又何辜,他自己的兒子燒死了自己,就要拿我出氣?!我做錯過什麼?我唯一的錯處,就是不應該是他的兒子!他無法宣泄自己火氣,就遷怒於我!那天晚上,就應該是我挺身而出,死在他的玉輦前,死在長樂宮裏!蕭卷,我的父皇曾經親口問我,為什麼那晚上死的不是我?!”
廣平王陡然沉默。似是抑住心底傷痛。他冷道:“本王為何要坐以待斃,等著他取我項上人頭?不錯。你是說本王心地歹毒。本王詔令與我做對的將領襲擊北殿軍令他們自尋死路。本王將所有心懷不軌的官員招至府中飲酒作樂,令他們百口莫辯死在刑部大堂的詔獄中!不僅如此,本王還將親信鎖在神宮殿中,安插至京城各處,蕭卷!他一個乳臭未幹的臭小子,能奈我何?”
蕭卷反手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蕭卷道:“你會有報應的。”
廣平王眼神陰森。猛然握著他冰冷手腕,抬腕便是狠狠一掌。蕭卷體弱神虛,被他猛然掌摑白皙麵龐便即留下道道青痕。
廣平王起身倒一杯溫水端到他唇邊,道:“昔日太傅教導你我讀書,曾說你氣性剛烈。人不可無剛,無剛則不能自立。亦不可無柔,無柔則不可近。情不可極,剛則易折。這個道理,像你這等聰明人,當比我更明白。”
蕭卷道:“求你看在你府中七百二十條人命的份上,放過我罷。”
廣平王心中猶如針刺。他看著蕭卷滿臉哀求。此人口舌便捷最喜歡揣摩他人心中思想。他默然片刻,心平氣和道:“如今本王家破人亡,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況且遭天下通緝狀如過街老鼠,有溫王舊人在身旁可保性命。為何要放過你。”
蕭卷抿唇,接過茶杯潑了他一臉水。
廣平王抹了一把臉,不在意說道:“茶水甚涼,再給你倒一杯罷。不如你帶我進宮麵聖,之後無論生死,我都不會再打擾你。”
蕭卷道:“你殺了我所有侍衛。若進宮我一定向陛下首告,將你車裂腰斬。”
廣平王自顧自倒了酒,道:“如此甚好。我便與團兒一道作伴,黃泉之下,也不孤單。”
團兒為他幼子,未出繈褓即被皇帝鴆殺。
蕭卷默然。
廣平王扔了酒杯,坐在他麵前。目光灼烈,粗糙手指拂過他臉龐直至下頜。
廣平王道:“疼不疼?你從前也是這樣,老是與我作對。”
他單手托著他的後腦。嘴唇輕輕吻過他的麵龐,吻住了他的雙唇。他的唇薄而性感,冰冷口腔裹著淡淡酒水味道。
蕭卷閉眸抿唇死咬著牙關,臉上鋪滿紅暈轉瞬更加蒼白。手腳僵硬沒有任何反應。
廣平王輕吻著他唇瓣。低低道:“你的唇……像是一把刀。”
他將他雙手反剪,以衣帶綁在床側。不依不饒單手伸進他衣內。
他單手卡住他下頜,舌頭霸道探入他的口腔,在裏麵肆意遊走。一雙手也肆意上下撫摸,握住了他的致命之處。
蕭卷原本體虛病弱。心中冷寂蔓延,雙眼赤色麵上呈現一片灰白,緊抿著像刀一般鋒利的嘴唇。
他視線直直穿過頭頂紗帳,落向不知名的黑暗的虛空。廣平王仿佛看到了他逐漸散亂的瞳孔,如同一扇慢慢展開的大門暴露一個無限蔓延的黑洞,從那裏,可以一直望進地獄的深處。
像是毫無生氣的,任人擺弄的木偶。
廣平王被他空洞的瞳孔生生逼得停了動作。道:“莫要不識抬舉。”
蕭卷喘了片刻回複一絲生氣。冷冷道:“士可殺不可辱。”聲音如同地府回音,空蕩陰冷。
廣平王熄滅燈火,道:“本王不舍得殺你。從前如此,以後亦是如此。蕭卷,本王現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也不怕告訴你,本王也要讓你做一輩子的孤家寡人,就這樣,陪著我罷。”
中夜如水蕭卷夜不成寐。他手中鐵鏈一端扣在廣平王手上。鑰匙便在枕下。他放心大膽亦不怕他逃走。蕭卷藥不離口受不得車馬勞頓,說不得逃出生天便真的有可能升天。
他坐在榻上將魚之樂五封書信反複細看。他與殿前侯並無太多交情。雖同在崇文館但文臣武將涇渭分明,與他不過是點頭之交。
這人書信倒是寫的十分殷勤,噓寒問暖天幹風燥亦能寫上許多。
蕭卷將書信重疊,長歎一口氣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他心思太過聰慧透徹,思慮過重便傷了根骨,藥石罔治。
他睜眸時眉心霍然一跳。信紙薄透朱砂一點極難為人發現。每一張背後都有一點,映著燈光才能蒙蒙看出。他潔白手指重又推開信函,見五張信紙朱砂字跡一線滑下,逐漸成五個字:裴嫣已叛。殺。
殿前侯奉命業已回歸北疆。他察知裴嫣意存不軌,卻為何自己不動手除掉他,而是大費周章寫信給自己?
他這等書信便是要提醒他不動聲色下手。忌諱的是溫王顏麵。這人粗中有細,不似個浪蕩兵痞。
蕭卷緩緩疊起書信。躺倒床鋪重又闔目而睡。
身側那人立即霸道的摟過他,還將他向自己懷裏塞了塞。身軀滾熱呼吸掃過耳際。蕭卷側首看他。眸中冷清寂寥。
那人睡夢中亦是皺著眉頭,摸索著將被角掖藏他肩下。
蕭卷無法翻身,隻得愣愣看著帳頂。
廣平王聲音困倦料是睡得神魂顛倒。道:“十多年了,你還是這般習性。心事太重睡不著覺,需要詔禦醫給你開幾副安神的藥才好。”
蕭卷道:“前日我家中有書信來。你可否給我看看。”
廣平王手臂驀然一僵。已有幾分清明,道:“無甚要緊事,不看也罷。”
蕭卷冰冷手指搭在他上臂,緩緩起身。黑發傾瀉單衣。他認真看著廣平王,垂首輕輕碰了碰他的嘴唇。
廣平王心中長歎。蕭卷向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賭上自身亦無所謂。
他的唇是刀鋒,他的吻……則是刀鋒上的糖。縱使傷的撕心裂肺,也甘之如飴罷。
廣平王聲音低沉彌漫黑暗。說道:“刑部官員手持溫王手諭,開了你父親的棺槨,取走了玉璽。”
蕭卷愕然道:“玉璽?”
廣平王疲憊不堪又怒氣隱忍,冷道:“不錯。”
蕭卷沉思片刻,驀然驚道:“玉璽!”
廣平王伸臂將他錮進懷中。益發遏製不住麵上笑意。夜裏也看不仔細,他眼中是真的笑意,還是險惡的笑意。道:“不錯。正是如你所想的那般。長安如此繁華,若是不去湊這個熱鬧,豈不是浪費這等好機會。”
蕭卷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到廣平王以為他已睡著。才道:“不錯。錯過了豈不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