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後頓時湧過數十金吾衛,手中長鉤抖散流星也似的道道銀光,幻影萬千便向他挑來。
鞠成安半跪於地。瞳孔倒映漫天銳芒未曾躲避。
君要臣死。
彎鉤利如鷹爪狼牙,勾住皮肉便能當場將他開膛破腹撕裂血肉。
鞠成安翻身倒地,貼住地麵身形一滑。他逆著彎鉤來勢滑到金吾衛腳底,腿腳一勾便將一人撞翻在地。那士兵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
鞠成安順勢雙手一別,哢嚓折斷了那人頸骨。眾人回防不及被他偷襲得手,紛紛後撤。
鞠成安翻身躍起已將那人腰中長劍刷然抽出。寒光曼吟未絕劍光橫掃,近處數名士兵頸間血霧四處噴濺,點點滴滴濺上了蟠龍紅柱,緩緩流淌。
李元雍驀然站起,喝一聲:“住手!”
鞠成安右腕翻轉長劍斜斜下指,目光睥睨,冷冷看著四圍金吾衛。
皇帝聲音平平,道:“殺了他。”
金吾衛訓練有素迅疾補上缺位,殘月長鉤再度呼嘯而至。
士兵配合無間,有一人遭斬殺便有另一人以身填陣。彎鉤刁鑽倏忽難以提防,寒光霍霍鞠成安悶哼一聲,自左肩至手臂被鋼鉤劃出一道深長血痕,鋼鉤入肉卡進了他左腕。
鞠成安反劈一劍將金吾衛砍得血流滿麵。他稍一凝滯即手纏長索將那士兵狠扯至麵前。長劍閃電般捅入他的小腹直至沒柄。
鞠成安殺的興起,暴吼一聲將那死屍摜向丹陛,咚的一聲,屍首砸翻了玉階下的銅鼎。
鮮血噴湧,灑落殿堂。
鞠成安拔出彎鉤握在手上,凜然站在庭中。
數十條長槊直直對準鞠成安,鞠成安絲毫不懼,他目光微抬,看著龍椅之上的皇帝。
長槊挑起銀花,再度撞上劍鋒。鞠成安借力斜掠,手中長索猛然飛出,將一名士兵連皮帶肉削掉半個臉麵。
殿中混戰成一團。鞠成安劍法精湛,身形變換極快,神鬼寒戰。滿殿金吾衛相互掣肘一時竟奈何不了他。
殿中刀槍交鳴,並無一人發出任何聲音。更像是一場沉默的屠殺。
李元雍驚駭欲絕再度起身。他站在金案右側仍需要仰視天下至尊的帝王。李元雍說道:“皇祖父,鞠將軍與我有救命之恩。為何要殺了他?”
皇帝說道:“回去,坐下。”
李元雍額暴青筋強抑呼吸,坐回椅中。
皇帝慢慢以手揉捏自己額角。似乎枯索的手指能夠撫平額上飽經風霜冷酷的紋路。
皇帝說道:“這世上,人心最是叵測。救你的人,也許從一開始就包藏禍心。鞠成安叛亂之事,崔靈襄已將所有證據呈到朕麵前。”
李元雍訝然回首難以置信,說道:“證據?皇祖父為何出此言?鞠成安雖然桀驁不馴,但對孫兒一路維護,鏨陵之中更是他挺身而出,將孫兒從流黃伏火中救出!”
皇帝說道:“救你的人,是魚之樂。”
李元雍道:“不錯。但鞠成安亦功不可沒。況且怎能剛剛敕封羽林郎將,便將其殘殺?”
皇帝慢慢說道:“臥榻之側,豈容猛虎窺伺。宣崔靈襄。”
含元殿中刀劍爭鳴廝殺聲一片。不知何時悄無聲息湧入無數刑部黑衣侍衛,當中一人長袖垂地孤立其中,正是刑部尚書崔靈襄。
李元雍轉首方看到崔靈襄。刑部尚書寬袍廣袖,左手握著黑色卷軸。
他站在高大的九龍木柱一旁,陽光若有若無通過窗欞卻沒有灑落到他的近前。崔靈襄站在昏暗中像是一個陰沉的影子。他右手微微握住自己左衣袖,微微皺眉,手指拂過繁縟花紋。
當他心中思慮不定的時候,常常便有這樣無意識的動作。這是名震天下的一國重臣的習慣。魚之樂——曾經告訴過他。
然而這個人麵上卻是沒有半分波瀾,他目光疏離冷淡看著渾身浴血獨木難支的鞠成安,乍一看還有些溫柔悲憫。
他性格冷漠一向難以接近,沉默如鐵亦陰冷如鐵。此番置身殿中,卻偏偏又置身事外。
這證據揭示的太過巧合像是有意為之。李元雍強留鞠成安一方麵自有私心,一方麵卻是自鏨陵戰後,起了惜才之意。
他冷冷看著崔靈襄,陡現怨毒神色。
殿中擁擠上百人無人發聲。外人隻道含元殿其內君臣和樂融融,卻不知道刀光劍影血濺五步,轉瞬已成生死屠場。
殿外韋三絕仍然聲音清朗,念著受封將領的名單。
一靜一動對比鮮明,太過驚心動魄。
皇帝將廣平王書信偽詔扔在他麵前。李元雍一封一封展開粗略掃視,麵色愈發蒼白。
皇帝說道:“做一個皇帝,耳目不可受蒙蔽。臣僚為了邀功買寵,無所不用其極。文臣武將各有私心是人之常情。然而要是有人想將君主玩於股掌之中,卻必要殺之而後快。”
李元雍聲音幹澀:“孫兒明白。但是……”
皇帝說道:“況便沒有這等罪證如山,單憑他當庭抗旨拔刀相向,也留不得他。”
李元雍麵帶悲戚沉默無言。少頃吸了一口氣,說道:“皇祖父……”
皇帝說道:“你可知你是在為誰求情?”
李元雍麵色蒼白身形顫抖。
皇帝說道:“朕知道你在避忌誰。然則做一個皇帝,手握殺伐決斷之權,便一定要記得,自己是這個天下的主人,也是這個天下的……奴仆。即使斬斷股肱,賜死血脈,也不能婦人之仁,有所偏袒。”
李元雍忽然道:“皇祖父,您……也是這般教導我父親的麼。”
皇帝眼中厲色暴現,他盯著李元雍說道:“不錯。隻是……你父親讓我失望了。元雍,你也要……讓我失望麼?”
李元雍緊咬住唇不說話。
皇帝看他麵有難色難以決斷終究是少年稚嫩心腸。
皇帝心中暗歎不可操之過急。然則天下等不得,他也等不得。皇帝說道:“住手。”
殿中一滯。皇帝慢慢說道:“狼子野心,豈能容之。鞠成安,朕自然不想當著天下的麵殺了你,寒了諸位將士的心。若你能自我了斷,朕亦不追究,並有封賞,全了你的名聲。若你當真要犯上作亂,朕也成全你。”
鞠成安麵帶陰狠手握彎鉤,血液順著手臂,順著破碎的鐵胄淌落地麵。
皇帝說道:“動手吧。”
鞠成安一振手中長劍,劍鋒中映出自己的血紅雙眼。他忽然嗬嗬低笑,狀如被逼進死角無法逃脫的野獸。
他腰間金銅魚符、玉印與綬章在廝殺中早已不知去向。事到如此他無需承認自己罪行累累,他隻是品出了幾分荒唐,甚至有些忍不住發笑。
皇帝猝然發難先賞後殺,為的是給李元雍一個教訓。他的生死,不過是增添君王心智的“教訓”。
縱有滿心不甘,又能如何。
李元雍愕然看著崔靈襄。崔靈襄目光平靜回望著他。
刹那所有心思彙成佛家棒喝,似黃鍾大呂陣陣撞擊他心口。醍醐灌頂他瞬間懂了崔靈襄的心思。
他自始至終根本不關心鞠成安的死活。他在旁觀他的好戲,他在等他決斷。
內有皇親外有權臣。皇親如廣平王者毫不吝嗇對他的鄙夷,公然叛亂兵敗也未曾掩飾勃勃野心。權臣如崔靈襄等人較量人心,人人不動聲色淬煉蠍刺蛛毒,在針鋒相對與步步為營中慢慢逼迫。
牽一發而動全身。鞠成安死不足惜。然而他跟他都知道,絕不會對鞠成安坐視不理的,是魚之樂——崔靈襄慣會拿捏七寸狠然出擊。如今,他終於拿捏住了他的軟肋,要試一試溫王的手段了。
李元雍澀然道:“且慢。”
皇帝靜靜看著他。
李元雍向皇帝躬身作揖,說道:“陛下。鞠成安罪行昭彰,死不足惜。然而此人與廣平王多有勾結。廣平王將我父親陵寢夷為平地屍骨無存,更在列祖列宗之前大開殺戒。若不將他捉拿歸案,則難以安慰我父親在天之靈。是以孫兒要用鞠成安,做一個誘餌。我要引出廣平王。若不除掉這叛逆,則孫兒此生還有何種顏麵,麵對先祖列宗,麵對我父親英靈。”
屍骨無存這四個字震動了皇帝。皇帝想了想,頷首道:“你說的不錯。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李元雍這才轉身,目不轉瞬看著崔靈襄,一字一頓道:“來人!鞠成安當庭抗旨該當萬死!將他押入刑部大牢,審明案情再行處斬!”
他將這禍害拋給刑部,拋還了始作俑者。他要他左右支絀情法不能兩全,他也定不能讓他獨善其身置身事外。
崔靈襄平靜道:“謹遵殿下旨意。”
滿殿中刀槍林立依舊鴉雀無聲。唯獨他二人平靜對視,將對方心思看得透徹明白。
他知道,他也知道,來的,或許隻有一個人。也隻會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