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羽爵

天地靜默群臣匍匐跪倒。唯有右衛大將軍韋三絕站立玉階前,聲音朗朗,一句一句念著皇帝親筆書寫的旌表奏章。

“……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而軍帥戎將實為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幹城也……”

大明宮金庭簷脊直插天宇。白色流雲緩緩飄過金碧輝煌的高大宮殿。令人在仰視的時候不由自主的生出幾分暈眩畏懼。

韋三絕氣運丹田,高聲讀道:“敕封果毅都尉柴盧為右衛羽林千牛將軍。”

“臣謝主隆恩!”

“敕封千牛將鞠成安為親勳翊衛羽林中郎將。”

“臣謝主隆恩!”

“敕封……”

“臣……”

趙弗高親手捧著羽林郎將的敕玉印與武將綬章,步步走過丹墀。躬身奉給鞠成安。

李元雍紆尊降貴,親自將象征著正四品武將的金童魚符、白玉敕印與鮮紅綬章結在鞠成安腰側銀帶。

鞠成安抱拳推辭:“謝殿下。末將不敢當,確實受之有愧。”

李元雍回之虛禮:“鞠將軍何必謙虛。將軍武功高強實乃一員猛將。以後由鞠將軍鎮守崇文館,本王可高枕無憂矣。”

兩人俱是言不由衷惺惺作態。一番親熱之詞說的倒是情真意切令聽者動容。一個麵色謙虛不乏諷刺之態,另一個笑意盈盈藏不住眼中陰狠。

來日方長。

他二人彼此對視一眼,立刻別過臉麵。

趙弗高笑道:“陛下有旨。請溫王殿下與鞠將軍進宮謝恩罷。”

鞠成安隨李元雍進殿。含元殿殿門沉重關閉,綿長如百年大明宮發出的一聲滄桑無情的歎息,將山呼謝恩之聲擋在門外。

殿中光線昏暗針落可聞,隻有皇帝高踞龍椅。空蕩蕩並無其他人。

李元雍心中詫異。皇帝隨意翻著案上奏章,一手扶著額頭,溫聲道:“孩子,到朕身邊來。”

龍椅右側黃金案下首,設了一張紅木圈椅。李元雍心中一震。李唐曆代儲君即便參知政事批閱奏章,朝堂之上也是位列臣班不得僭越。

唯一能夠坐在皇帝身側協理政務的,隻有高祖長子李承乾一人。

李元雍低聲應是,走上丹陛坐在了硬木圈椅上。

皇帝麵色烏青,強撐著坐直身子,手上筋脈青爆瘢痕累累。

皇帝上下看了看他,說道:“沒傷著就好。”

李元雍側首道:“謝皇祖父掛念。”

皇帝擺了擺手,又道:“也是朕的錯。”

李元雍道:“皇祖父,這未嚐不是對孫兒的曆練。”

他目光堅定,初含崢嶸的帝王氣象。與一年之前進宮的那個年輕人相比,多了忍耐淡泊,少了急躁冒失。

皇帝也似乎一愣,轉瞬滄桑雙眸中更染了驚喜之色。他笑道:“如此,朕老懷安慰。我家後繼有人了。”

李元雍坐在高處環顧寬大陰暗宮殿。九龍攢鼎輝煌富麗。每天五更四方朝臣公侯伯爵便會從龍尾道次第進入含元殿,斂聲屏息跪在他的腳下。世間萬物終生需要以一個仰望的姿態向他虔心禮敬。

生殺予奪,江山社稷,都在他一人手裏了。

皇帝始終默不作聲。李元雍愣怔出神,在這靜謐的宮殿中終於覺察出一絲詭異的氣氛。

跪在冰冷金磚地麵上的鞠成安也覺察出了詭異的危險。他垂首跪地也能感受到頭頂之上皇帝冷漠的視線,帶著莫名的探究與殘忍。像是鷹梟猛獅站在暗處不動聲色的打量著肥嫩的鹿羊,像是毒蛇吐信罩定呆滯的小鼠。

像是他在沙漠耐心伏擊毫無防備的對手。大肆屠殺之前的寂靜便也如這般詭異不安令人心悸。

他是殺人無數的武將,判斷生死逃脫險境早已浸入他的血液成為本能。

金磚地麵光可鑒人。鞠成安目光四掠,隱約看到了刀斧劍戟的點點冷光。

李元雍忍不住開口說道:“皇祖父。”

皇帝收回目光,笑了笑,道:“不知為何,看到你這樣坐在朕身旁,總是想起你父親。他坐在禦書房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不自覺的挺直脊背。唯恐朕批評他。”

李元雍觸痛心事。道:“父親一定是怕自己達不到皇祖父的期望,所以像孫兒這般誠惶誠恐。”

皇帝目光虛幻,喃喃道:“朕……其實對他並無苛求。隻是希望他做一個好皇帝而已。”

李元雍道:“若父親沒有殉國,一定能夠繼往開來,做一個像皇祖父這樣的明君。”

皇帝揉著自己額頭。說道:“朕……不算是明君。朕命推事院殺了廣平王府中所有人。連朕剛出生的小孫子也沒有放過。”

李元雍垂眸不發一言。

皇帝說道:“做一個皇帝,首重的是學會取舍。明辨是非也好,辨別忠奸也罷,都不過為的是權衡利害,平衡朝堂。該殺的要殺,該放的要放。”

李元雍默然點頭。

皇帝道:“今天,朕……就教你怎麼做一個皇帝。”

皇帝語氣低緩氣息不穩,然身為天子浸染數十年的天威深重,殺伐決斷之氣盡數迸發。李元雍猛然一愣。

皇帝道:“來人,賞賜羽林將鞠成安一觴葡萄酒。以示嘉獎。”

內侍端過金獸鏤紋醇醪爵,葡萄美酒香氣氤氳,聞者欲醉。

鞠成安跪倒在地,雙手接過羽爵,道:“臣謝陛下賞賜。”

他捧著這一觴醇美的葡萄酒,湊到唇邊,停了片刻冷冷一笑,卻沒有喝。

李元雍不明所以,心中不安頓時加劇,詫異看著鞠成安。

皇帝聲音一冷,道:“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