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卿李南瑾尊天子令,為李元雍延請製誥留台閣知事令狐詹為師,並替溫王敬奉六禮束修,為拜師之禮。
令狐詹遣禮部右侍郎回贈甜瓜五枚,秦無庸小心接過,以紫檀翡翠盤襯著明黃綾子盛了,禮遇有加放到了溫王書案一側,以示銘記。
回事宦官手捧著沉甸甸長盤走上台階,目不斜視,冷不防旁裏伸出一隻手,撈過一隻瓜,說道:“這奇怪了!這個節氣還有這等稀罕之物?”
回事宦官冷汗陣陣,立刻說道:“殿前侯這可碰不得!”
魚之樂正與雲羽衛猜枚賭錢,多喝了兩杯糙釀水酒,口裏幹得緊,哢嚓就是一口,含糊說道:“不過是別人進奉的瓜果而已,要不就是陛下賞賜的,吃一個王爺也察覺不出,何必大驚小怪?”
秦無庸一頭冷汗小跑過來,顫聲道:“殿前侯可闖大禍了!”
原本這瓜產於馬穀,典故悠遠。此處穀底溫度偏高,於秋冬季節常常結出春夏水果,為秦始皇稱異。始皇遂命儒生聚集於此商討成因。數百儒生手持竹簡在此辯解,不料穀上檑木滾石俱下,將儒生活埋穀中。此便是坑儒骨的來曆,馬穀瓜便以諷喻古今流傳,卻不是用來吃的,而是提醒溫王以讀書人為念,心存仁厚,不可做出焚書坑儒這等違背天倫之事。
魚之樂聽了秦無庸語無倫次的說辭,心中驚懼。他悄悄探首看李元雍手持書卷閉目養神,手下不停,將那被啃了一口的甜瓜藏在最底下。
秦無庸背後冷汗流淌成河:“……”
回事宦官更是兩股戰戰幾欲昏倒。
魚之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說道:“此事若泄露你我都脫不了幹係。將盤子給我。”
回事宦官恨不得將這個燙手山芋扔到殿前侯的腦門上。魚之樂單手托著紫檀木盤輕步進入殿中。
李元雍背靠雞翅梨花羅漢椅,手上書卷慢慢滑落,似是睡熟了。
深宮寂寂,檀香輕染。溫王穿淺碧雲緞長衫,衣衫繁縟瀟灑富麗,腰間慢慢滑下天下樂暈暖玉佩,魚之樂視線隨之移動。
彼時北疆夜深苦寒,淩朝暮習慣獨坐中軍大帳托著一卷書軸,念什麼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蒹葭倚玉樹,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魚之樂厭惡讀書更不喜詩詞,然則看見熟睡中的李元雍,突然福至心靈立時懂了“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為何意。
看了個心滿意足的殿前侯輕步退出殿外,隻覺得自己心裏空蕩蕩的,多少美酒佳肴,多少賭局狩獵都填不補了其中的空虛,他長歎一口氣坐在了台階之上。
李元雍慢慢睜眼再無半分惺忪。他五指緊握絹帛眼神冷峻。
李元雍鋼牙緊咬恨意滔天:那廝眼神灼熱神態*邪。定定看著他像在梨園教坊看那登台的戲子唱曲的花娘。這口氣怎咽得下!
若不殺一儆百,這偌大崇文館,不知道有多少魑魅之徒想要對他不敬!
這不學無術罔顧禮儀的殿前侯著實可恨!
恰回事宦官來稟刑部上奏案卷,要等溫王酌情添複。
刑部左侍郎殷商捧著《提刑錄》入宮覲見,言道左監門衛中郎將薛自知誤砍了通陵路側柏樹,人犯帶到崇文館。刑部尚書崔靈襄早有結案陳詞,慣例罰俸降職,豈料這“中郎將”三字正正戳中了溫王殿下的心肺命門,他拍案大怒,說道:“自古君臣父子,忤逆犯上為大不孝。莫非薛將軍身澤皇恩,將上下尊卑都忘記了?這等犯上作亂的亂臣賊黨還有何用處!左右何在,與我杖斃!”
薛自知抖衣而顫,在台階下不住磕頭求饒。李元雍心中煩悶,眼光微沉,身側內監秦無庸立時出殿,令侍衛堵住了薛自知的嘴。
溫王協理政事,循例不過在案卷陳詞上朱筆圈點即可,但此番舉動卻不知道觸了哪根逆鱗。殷商人微言輕,心中詫異卻不言不語,他靜默低頭站在一旁。
那一杖一杖沉悶擊打肉體,卻沒有絲毫鬼哭狼嚎之聲,在人人自危的崇文館中,顯得尤為可怖。
行刑之人俱是心知李元雍要殺一儆百,是以下手狠毒,毫不留情。
李元雍緊緊盯著魚之樂,果不其然他臉上浮現不屑神色。
溫王殿下故作沉靜,問道:“殿前侯認為本王處置有失妥當嗎?不知侯爺有何高見?”
魚之樂不知有詐,直愣愣回答:“薛將軍誤砍陵寢柏樹,按律並不致死。殿下以死處置,豈不是觸背律法。日後如何取信於人。”
李元雍眼前陣陣發黑。他原本隻是想要魚之樂說出些大不敬的話便可叱罵一番出一出心頭惡氣,豈料這混蛋竟然出言不遜,直斥麵非,將律法擺了出來,直接說中了溫王的軟肋!
他要饒了這廝,簡直是天理不容!
李元雍氣極反笑,手負在身後指尖冰涼,他獰笑道:“殿前侯直言進諫,令本王甚為欣慰。然而事關先祖神靈安歇,若是開了先河,人人皆來砍伐陵寢樹木,要置我李唐於何地。”
殷商暗暗咧嘴。秦無庸麵上冷汗滴落,他輕輕抬頭,向著魚之樂悄悄使了個眼色。豈料魚之樂麵上沉吟,接著胡唚道:“理雖如此。然而因為一株柏樹便誅殺守城將領,小題大做,怕是令人心生變,恐怕有人不服。”
李元雍抓住了他話語中的漏洞,開口說道:“小題大做?有人不服?殿前侯食朝廷俸祿,忠君忠國,說出這樣話來是何意?莫非你心中不服?還是侯爺認為本王能力有限,不足以處置如此事務?”
魚之樂攤手:“王爺息怒。我不是這個意思。薛將軍終是守陵重將,如此刑法,怕是要請示陛下才是。”
李元雍輕聲道:“昭穆有序,莫非忤逆犯上,本王不能替天子行道麼?”
魚之樂說道:“也不是昭穆……”
他一言未盡聽到腦後風聲,殿前侯側身微轉左手一伸,握住了一根廷杖。
李元雍同時喝道:“你放肆!”
他看著李元雍眼中喜色才堪堪反應過來:通陵中躺著的那位老祖宗,名字中間,恰有一個穆字!皇帝說得,溫王說得,普天下的王臣百姓,偏偏說不得!
這混賬引著他說出忌諱之詞,就是為了要尋釁滋事打他一頓!
這眾目睽睽之下都聽到了他說出了那個要命的名字,無處抵賴也無法抵賴,豈止不能反抗,還要自行脫了衣服,跪在當庭,恭恭敬敬的說請賜杖刑!
魚之樂咬碎了牙,憋炸了胸膛,他緊緊盯著李元雍,腦中轉了又轉,反抗屈服把王爺千刀萬剮種種念頭咆哮過心頭,幹脆利落一脫上衣,跪倒在薛自知身邊,磕了一個敬意十足的長頭,沉聲道:“臣殿前失儀,請殿下責罰!”
李元雍心滿意足隻差放聲大笑。他強忍住眼中淚花溫聲道:“本王知道侯爺不是故意,然而國法家法規矩嚴格,本王有心回護卻不能罔顧律法。左右,與我打。”
薛自知口中塞住核桃,嘴角鮮血絲縷流下,在沉重棍棒之下昏暈當場。
魚之樂咬緊了牙關等著三十廷杖,卻聽見長鞭炸響,帶刺沾了鹽水的牛皮鞭子自一個刁鑽的角度,一鞭抽到了他的肋骨!
疼的魚之樂慘叫都叫不出聲,眼中淚水刷刷流下。
原來是有備而來!早就等著他了!
這心胸狹隘的溫王,真是睚眥必報還有完沒完了!
那一鞭一鞭狠辣無情抽的魚之樂皮開肉綻,每一道都是專挑人身上最痛苦,最皮薄肉嫩之處下手,簡直抽的殿前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卑鄙小人!你給我等著!
魚之樂咬牙硬抗,背後鮮血浸透衣衫,他死死盯著眼前長靴:總有一日,叫你連本帶利,都給我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