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覲京

天子歸京,早有雲羽衛收到號令,於城外三十裏列陣迎接。

雲羽衛為天子親衛,神策軍中精銳之師。軍士擢拔自世家大族,將門先烈,訓練嚴苛專為護衛天子安全。

浩蕩隊伍中魚之樂綴在隊尾。韋三絕將他三千親兵編製打亂歸入長安布防、城門巡駐,鞠成安等人則編入禁衛軍,列為天子隨從。

長安城萬籟俱寂,沉重鐵騎踏過朱雀大街。兩側商鋪闔門閉戶,夜空黑雲欲摧。眾邊疆將士無眼福得見京城繁華。

皇帝夤夜回宮,玉輦駕臨麟德殿,於禦書房休整片刻,在嫦娥西沉的子夜時分,與李元雍徹夜長談。

魚之樂倚在書房門外假寐。韋三絕持劍守在門旁,眼冒精光見這少年郎身姿挺拔,循規蹈矩沉默不言,更兼對敵之時身先士卒,心中讚賞他為可造之材。

等到聽見低沉的呼嚕聲才勃然大怒:這廝,這憊懶無賴,竟然背倚天子書房,在這莊嚴尊貴的上陽宮前,睡得昏天黑地!

他卻不知魚之樂在邊疆練就一身好功夫,淩朝暮恨他不成器,又恨他生性散漫,立下軍令命他於中軍帳外守夜,常常一站便是六個時辰。魚之樂不用床鋪,不要枕具,練就一身睡覺好本領。豈止站著能夢見周公,便是行軍途中睡到人事不知,也可懂得拐彎操練。

李元雍於淩晨時分踏出書房。他心中雀躍臉上偏偏要擺出冷靜從容,他心頭有一絲惶恐眼望夜深星空下的長安城。皇帝一言一行言猶在耳。

他要將這天下重器,悉數委在他肩頭。

初秋夜深露重。他甫一踏出房門便覺頭腦清醒。他仰望浩瀚銀河靜靜歎一口氣。

魚之樂睡到心滿意足,見他出門精神抖擻便要踏進禦書房。

溫王李元雍,這位絕色男子輕微側首,吐字鏗鏘:“殿前侯要去何處?本王起駕回宮,怎的殿前侯還不引路?”

魚之樂聽到愣怔。他半夜陪駕入宮,隨一眾侍從轉來轉去昏頭昏腦,路都未認得半條。怎的一炷香時間,便成了李元雍的專屬隨扈?

李元雍見他頭腦呆愣心中暗暗厭惡,他擺出溫和麵容說道:“方才陛下下旨,殿前侯值守東宮,是本王貼身內官。魚侯爺武藝超群,咱們來日方長,正好從今夜開始,好好認識一番。”

他一字一字說來簡直咬牙切齒。

魚之樂麵皮緊繃做不得聲。他知道這位少年王爺不是個溫厚寬容的角色。他與他一見麵便是天崩地裂,他扇了他一巴掌,他回了他一耳光一硯台。

他以為雙方早已扯平揭過此節。然而現在看來,這位被踩到尾巴的皇長孫,對他的折磨才剛剛開始哪!

然而他魚之樂在邊疆為非作歹,橫行霸道,這些年怕過誰?

咬人的狗不叫。且忍住一時口角,教你看看魚侯爺的手段!

魚之樂恭聲稱是。他隨身佩刀早被侍衛收繳。他習慣性腰間一摸。

這黑漆漆的後花園,這荒僻角落的古井,還有這深不見底的荷花塘,哪一處,哪一角,不是殺人埋屍的好去處!

一行人逶迤去往崇文館。

那書閣樓台富麗堂皇為皇帝嚴令督促修造,儀比東宮。魚之樂見屋簷高聳勾心鬥角,心道:這是乘龍梯,還是修羅場還不一定呢!

溫王靜靜站在宮門前。他伸手輕輕拍銅獸貅吻銅環。

他在遷安王府無數次聽過自己父親的英勇事跡,諸如與巫蠱亂國一眾匪徒同歸於盡,諸如死時七竅中無數蜈蚣逃竄而出。諸如他緊抱李珃使他不能傷及皇帝,及至悲壯殉國。

他未曾見過這位父親。然而,他身上,流著他的血。

崇文館中諸服侍太監、侍女、侍衛、官員為皇帝親自安排,人人垂首靜默在他身後靜待命令。

李元雍低聲吩咐殿上宦官秦無庸幾句,秦無庸率眾人有序散去,唯獨殿前侯無所適從,站在空蕩蕩庭院攤手望天。

溫王未有言語秦無庸不敢隨便安排,於是三等伯殿前侯魚之樂魚大人,安憩之所便是溫王寢宮——之外的長階。

他睡過荒漠戈壁,草原荒嶺。少年時曆經無數慘烈戰役,倒也不甚掛懷。有片瓦遮身便是心滿意足。

然而溫王殿下卻是極為不能心滿意足,豈止不能心滿意足,簡直見到新科殿前侯便如同隔世宿仇。

他麵容瑰麗遙望如好女,兼之風姿超然,常常令前來拜候的諸王公貴族讚歎追捧。不多時溫王高貴氣度美麗容貌便已聲名遠播長安城,崇文館門口候著的等到召見的馬車排到西華門,殿前侯左右無事,常常站在門口,與一幹侍衛亂嚼舌根談天說地,嘻嘻哈哈全無半點威儀。

溫王心知自己麵容俊美常常令人起垂涎之態,他偏居遷安王府時唯恐有人借此生事,或者令人生輕侮之心,是以定下嚴苛規矩,不許有人直視自己臉容。若下人有違背必得杖責。

哪料到這個嘴角常常掛著一絲不知所謂的笑意,眼中急色之態從不加掩飾的登徒浪子,站在殿門口,在他與諸官員議事之時,大喇喇的上下打量他,好似在那*.蕩不堪的視線之下,已經剝掉他身上衣衫一般。

他自然是光明磊落看的心滿意足,惹得溫王日複一日如鯁在喉,終於勃然大怒,要殺一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