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王殿下總算出了一口惡氣,殿前侯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起身。
皇帝聽到殿前侯感染風寒,流水價欽賜下諸多賞賜之物。魚之樂連一絲布條都沒見過一眼,俱被乾綱獨斷的溫王殿下收歸崇文館金庫代為保管。
溫王協理政務處置妥善,殿前侯風寒痊愈。皇帝龍心大悅,於九九重陽佳節召開芙蓉出水宴,宴饗百福殿。
華燈初上,大明宮前冠蓋雲集,歌姬舞女流水價穿梭,羽爵無算,樽俎星陳。
百福殿曲折回廊,廊下懸百顆直徑數寸夜明珠,殿前設火焰山數十座,沉沉檀香灰燼環繞中庭。殿中光耀如白晝,異香繞梁,如入仙境。
輝煌龍案高踞大殿正北,兩列錦繡燕座自北向南麵對而設。桌上陳設王母飯、齎字五色餅等糕餅點心。糕點精致鮮果芬芳,發髻高聳的侍女步履輕盈而過,麵龐含笑衣袖帶香。
魚之樂成長北方苦寒之地,未曾到過京城。他在軍中飲食粗糙,大啖牛肉羊肉,喝的是燒刀烈酒。淩朝暮為人豪爽,與吃喝二字並不上心。便是有全軍筵席,帳下諸將席地而坐也未覺絲毫不妥。
他何曾,見過這等宮廷宴席浩大聲勢。
殿前侯跟隨寒暄作揖的諸官員魚貫而入,他大搖大擺不驚不懼,忝列末位。
龍椅之側設有錦榻矮桌,專為皇長孫李元雍而設。
宗正寺卿李南瑾前呼後擁浩蕩而來。他主持皇室宗族事務,為皇帝大周親睿宗嫡孫,身份貴重權勢煊赫。
他見魚之樂蔫頭耷腦身形猥瑣心中不喜。此人眼神四處丟溜溜亂轉,看的都是堂上青年貌美男子。色急之態溢於言表。魚之樂一朝雞犬升天確實好命。然而大唐煌煌開國百年,淩煙閣中功臣數以百計。小子何能,竟敢張狂?馬嶺道長見了,拂了手中拂塵,向魚之樂開口:“聽聞殿前侯姓魚名之樂:未知是君子樂,小人樂?”
他說完,臉上頗有自得之色。
他不知魚之樂潑皮無賴,軍中長大。他是個吵架的積年,鬥嘴的行家。他能將淩朝暮氣到吐血,這份功夫沒有十幾年的曆練,如何而來。
魚之樂等到麵前官員們臉上布滿譏笑之色,方才慢條斯理開口,他毫不怯場:“人都說道長仙風俠骨:不知是餓鬼道,畜牲道?”
馬嶺道長鶴發童顏,聽了氣的無風而動,麵皮紫漲,手中拂塵亂抖,一部飄然雪白胡須根根都要化作利劍,直奔魚之樂心口而去。
散騎常侍李道樞心中主意亦轉的很快,他戲謔魚之樂:“今日已是重陽佳節。天氣如斯喧熱,莫非是殿前侯從北疆帶來?”
魚之樂詫異反問:“大人此言真是讓魚某心中感慨頗深。想不到本侯前來長安,才令諸位大人懂得寒暑。”
眾官員無言以對,隻好:“哈哈哈……魚侯爺詞鋒機變……哈哈哈……好酒好酒……今日筵席好熱鬧……”
李南瑾麵上含笑心中暗恨帶著皇族外戚親近官員遠遠行開去。
魚之樂身後有人輕輕一笑。
他凝神戒備以為有人還要再挑釁,傲慢回頭卻發覺是一位青年官員。
那人——長得好相貌。
舉止溫潤,眼神清冷。行動之間書卷氣質濃濃彌漫,將一句雅致風流解釋得恰到好處。
魚之樂看得直了眼呆了心。
本來淩朝暮大將軍派出另位將領前來長安述職,是他與大將軍大吵了一架,半夜下了巴豆,才搶到這趟要命的苦差。
原本這趟苦差路上風刀霜劍自不必提,周圍荊棘遍布,未進長安先廝殺兩場。進了宮更是沒受過一日逍遙待遇,東宮中先捱了一頓暢快的鞭子。
他幾乎要熱淚盈眶,暗歎上天果然待我不薄。早知道長安有這等側帽風流的佳公子,還用等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他見了這氣質翩然的紫衫男子,兩隻眼帶著鉤帶著刺,幾乎將眼前人勾到偏僻宮殿行那苟且之事方能以償所願。
他眼神炙熱姿態急迫。將那紫衫男子看的一張臉頓時紅透。
白嫩麵頰,有暈紅淡淡渲染。
那青年官員見他這般唐突失禮,眉頭微皺,沉默不語,越過他身側,自去尋了位置坐下。
魚之樂呆愣愣跟在身後,連龍椅之上龍袍加身的皇帝陛下說的祝酒詞都未聽見半句。他聞著他身上清淡淡花木香,胯下一瞬間就脹痛無比。
那男子見他跟在身後眼神詭異,心中更是不喜,他持身自重向不與朝中官員論爭朋黨。他見他張口欲言連忙坐定,心道待他走過身旁便不用承受那詭譎視線。他打定主意不開口。
豈料魚之樂,他一屁股坐下了在他身側。
殿前侯官拜三等伯,他的座位恰恰應在李道樞之下。這般公然示威,是給誰看?
刑部左侍郎殷商與國舅胡不歸寒暄了幾句,回頭便看見魚之樂端坐案邊眼神熾熱,放浪形骸無所顧忌,直勾勾盯著刑部尚書崔靈襄崔大人。
吏部可忍,戶部可忍,刑部不可忍!
他還未張嘴皇帝開了金口,他聲音遲緩語氣含笑:“魚之樂是願意坐在崔靈襄旁邊嗎?那便給左侍郎加個位子。”
魚之樂即刻起身謝恩,他抱拳作揖聲音激動:“多謝陛下!”
諸官員聽到剛才李道樞譏諷魚之樂,以為魚之樂借機報複。心道此人不好惹——視線彼此交錯,交換了幾十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道樞氣得麵皮發紫,這般當場給人過不去,是存心要在百官麵前,讓本官下不來台!小子敢爾!他氣到內傷偏偏還要附和著皇帝的龍心大悅,嘴角都笑到抽疼。
夜光杯盛來玉琥珀。雕梁長桌陳列羊歿忽、金齏玉膾、熊白啖、炙鵝鴨、鏤金龍鳳蟹、輞川小樣等名貴菜肴,山珍海味珍饈佳肴也填滿不了魚之樂心頭的饑渴啊。
那屋梁上懸鹿腸,早有宮人注酒於腸中,結其一端,名為“洞天聖酒將軍”。欲飲則解開,注之杯中。
魚之樂何曾見過這陣仗,這等貴族情趣。
那些酸腐詩人,一抿讚一句好酒,一盅拍一句馬屁。他們其樂融融可悶殺了粗通文墨的殿前侯。
他品著小酒盅好難過癮,他手指向外輕揮將那鹿腸削斷,鬆繆酒水嘩然流下,濺濕了他衣衫。引得身後侍女一片驚呼。
眾人停住歡聲笑語,頓時側目。
皇帝正與李元雍俯身說著什麼,見狀笑道:“殿前侯可是喝的不過癮?”
魚之樂起身回答:“陛下。臣長於北方,平日與眾位同袍喝酒,慣用的是海碗。這般好酒我也是第一次喝。若陛下不怪罪,還請禦賜一隻大碗。”
皇帝嗬嗬笑。他揮手吩咐趙弗高:“去取朕的鈞窯降魔吉祥碗來。”
李南瑾適時笑言:“陛下,侯爺乃是大英雄,英雄向來海量。不如讓南瑾取青銅紫爵觴來可好。”
皇帝心知李南瑾促狹計謀,他微笑頷首未有異議。
李南瑾心中花朵噌噌噌連連開放。早有伶俐宮人會意,頃刻送上廣口瓶大小,狹深度量的青銅觴。
魚之樂絲毫不為意。他見李元雍臉色陰沉存了挑釁之心。他朝著李元雍眨了眨眼。
後者立刻扭轉了臉。
魚之樂笑道:“多謝李大人抬愛。我有兄弟候在殿外,今日本侯可否借花獻佛,與我那兄弟痛飲此杯?”
李南瑾心中詫異,但他更迫不及待要看魚之樂當場出醜,點頭回答:“如此亦可。”
鞠成安身著神策軍三等侍衛服緩步入殿。他跪下向皇帝謝恩。他從魚之樂手中接過青銅觴,那人趁機送了一張小紙條在他手中。
又擰了他手腕一把。
旁人猶可,唯獨崔靈襄位置視線無有遮擋,將這*看的一清二楚。
鞠成安深嗅一口酒氣,喃喃道:“葡萄酒。”
他站立殿中手捧巨觴一飲而盡。他喝的不疾不徐,沒有絲毫酒滴泄露。
那一觴少說有三斤酒。他這般輕鬆喝完令李南瑾也目瞪口呆:這是個酒桶麼?
鞠成安並起食中二指緩緩擦拭嘴唇。他伸出舌尖輕輕掃過長指,他斜眼看著魚之樂眼中風情無限。
崔靈襄仍是看的一清二楚。他謹守禮教沉默垂眸,非禮勿視。
魚之樂笑問:“鞠將軍,此酒如何?”
鞠成安抱拳肅穆回答:“回侯爺,酒是好酒,隻不過酒味淡了些。”
皇帝哈哈大笑。他令宮人賞賜鞠成安。
魚之樂施施然坐下。他向李南瑾舉起酒杯示意。李南瑾麵色沉鬱舉杯一飲而盡,手抄象牙筷,將麵前一條魚一筷插成兩半。
魚之樂伸手取過幾枚紅豔豔水果,扔進嘴中。立刻被那幹澀粗粒硬皮噎得直翻白眼。他不敢咳嗽也不能下咽。他捶了捶自己胸口,眼淚唰的就流了下來。
掛在麵頰,襯著茫然痛楚不知所措眼神,十分可笑。
李道樞笑得幸災樂禍。李元雍遠遠看了也是無奈扶額。
崔靈襄看在眼中,遲疑半晌,終於伸手,倒了一杯酒給他。
他將那水果接過,一點一點剝了,晶瑩剔透馥鬱噴香的嬌嫩果肉襯著他嫩白掌心。刑部尚書崔靈襄溫聲說道:“你長於北方苦寒之地,不識得荔枝是平常。這個卻是剝開皮才能吃的。”
魚之樂將酒喝了,順了順胸膛。
他攤開手接過荔枝,大喇喇吃了,微微笑道:“謝謝你。等我回北疆,我獵狐裘給你。”
他歪著頭笑意盎然,臉上猶有兩行淚滴將墜未墜。
崔靈襄卻沒有回答,隻是靜靜看著宮廷中熱鬧歌舞不再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