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成安步出殿外,遙望巍峨大明宮下,長安滿城的輝煌燈火,他恍然若失自嘲一笑。
他手中一張字條,沾染些許酒氣,筆跡豪放,寫著子時偏殿耳房相見。
也隻有魚之樂敢如此明目張膽私相授受,當著文武官員的麵與他調.情。
他與輪值神策軍交接職戍,仍穿著侍衛衣飾,穿過甘露殿,於上陽宮後簌簌竹林中,靜靜坐在黑暗抄手遊廊中等著魚之樂大駕光臨。
魚之樂滿心滿腸都是少年偏將臨去時唇角一絲微笑,那笑意令他抓耳撓腮心神不寧,連一臉陰霾的溫王都拋之腦後,隻覷著空便從殿上溜將出去,要去私會他的小情郎。
秦無庸領著一位藍袍官員站在那火焰山下,手捧著厚厚的畫冊,笑眯眯的將半途逃竄的殿前侯正正逮了個正著。
秦無庸袖手道:“侯爺,這位是韓萱韓待詔。王爺命我請韓待詔來,在此等候侯爺,有些微小事,還要麻煩侯爺與咱家走一趟。”
魚之樂笑道:“秦公公這是跟我客氣。我有些事情要忙,半個時辰……不,一個時辰之後再去崇文館商談可好。”
秦無庸仍舊袖著手,笑眯眯回答:“侯爺見諒,咱去的不是崇文館,乃是掖庭局。王爺嚴詞囑托要殿下學習禮儀,韓待詔與宮教博士等候良久,侯爺這便跟著咱家移步吧。”
魚之樂也笑眯眯回答:“那若是我不去呢?”
秦無庸這才伸出手來,一根滿是倒刺黑漆漆凶悍無比的牛皮長鞭展露凶光,秦無庸笑道:“那也不如何。到底如何,全看殿前侯意下如何。”
魚之樂打落牙齒和血吞,硬生生的做了個揖,說道:“那便請秦公公和韓大人前方帶路,本將……本侯這就恭聆指教了!”
掖庭畫院屋宇寬廣墨香繚繞,四周畫架高懸玄元廟《五聖千官圖》、《照夜白》、《牧馬圖》等名家畫作,煌煌燈火之下,數十名宮教博士正凝神精筆工繪堪輿圖,卷軸展開數十丈,鋪滿大廳。
魚之樂嘖嘖感歎半晌,問道:“王爺是要讓我來學習堪輿圖,好回去跟大將軍討論北疆風水的嗎?”
秦無庸命韓待詔展開畫冊,見一本本山水畫、花鳥畫、蔬果草木畫中,各色花草樹木、鳥獸山石躍然紙上,頗得精妙。
秦無庸笑道:“卻不是,王爺令殿前侯來掖庭局,是要侯爺學習南北自然景象,文物鳥獸。就從這本菜蔬輯錄先開始吧。王爺有令,若侯爺有半點懈怠敷衍,奴婢便代陛下、王爺、宗正寺加以懲戒。侯爺——侯爺您在想什麼?咱這便開始吧?”
殿前侯如五雷轟頂被轟成齏粉。他手捧著菜蔬檢錄一頁頁看那惟妙惟肖的葵、藿、韭、菘、薺,耳聽得韓待詔輕聲細語在一旁解釋那禾、稷、菽、黍、稻、麥的物候時令,喜惡偏好,簡直按捺不住要持刀闖入崇文館,將心胸狹窄徇私報複的溫王在胸膛上搠七八個血窟窿才能吐出一口惡氣。
李元雍!本將是武官駐守邊疆,是折衝府大都尉大將軍麾下中郎將!士可殺不可辱!
殿前侯於是反反複複在心裏念著士可殺不可辱,顛三倒四做出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與韓萱虛與委蛇,直到半夜子時才被困倦不已的韓待詔釋放歸宮。
魚之樂失魂落魄躺倒在冰冷長階之上,隻要一閉眼便看見魚蟹蝦螺在眼前揮舞,或者是那柑橘楊梅等水果蔬菜輪番出現,竟然睡不著,隻好靠住寢宮大門獨自運氣。
彼時宮殿中窸窣而動,有宮人捧著盥洗之物來回穿梭,片刻侍寢嬪妾(男寵)頭頂紗帽身披大氅匆匆入殿。
溫王甫居崇文館行事低調,來回侍寢之人俱是夜半而來,夜半再走。既是忌憚言官言論,也有意在皇帝麵前表示清心寡欲不為萬物縈懷的氣度。侍寢過後他常常讀書至深夜,五更起身再學習政論。端的是一位有潛力肯上進的好王爺。
唯獨苦了殿前侯,他終於想起自己約了鞠成安,偏偏被秦無庸軟硬兼施哄去掖庭局,早就錯過了與鞠成安私會的時間。
這半夜難眠,他聽床角自然聽得光明正大。李元雍與何人上床他比宗正寺李南槿還要清楚。時間長短,歡愉與否,乃至溫王喜好何種姿勢他也有一筆明白賬,簡直可以兼任起居注刀筆太監,在絹帛上濃墨重彩一筆:溫王臨幸侍妾已有半柱香,堪稱龍精虎猛。
魚之樂青春年少心頭也有一把火,隻是鞠成安跟隨韋三絕駐蹕上陽宮日日不得見,讓鰥寡孤獨的殿前侯渴成了一尾枯魚。
寡人有疾他也不想掩蓋。溫王上朝學習政務,時常陰沉臉色回寢宮。他要樹立寬厚仁慈的謙謙君子形象不能雷霆大怒,半夜煩躁不安,隻能起床習字平靜心緒。
少年衣衫半掩,肌膚裸露,赤腳踩過清冷地磚,獨自在燈下看書。他時而皺眉,時而茫然失笑。一笑一顰都令殿前侯心旌神搖。
魚之樂不是善男信女做不得柳下惠。他在軍中有過無數袍澤,邊疆草原男女性情爽辣,不似中原教化風俗,與他享過魚水之歡的更是為數不少。
殿前侯心中想著他赤足踏過清涼金磚端坐書桌之後的楚楚風姿,忍不住便站在寢宮外眼神猥瑣偷偷探看。他想,若是能將這少年溫王擁入懷中,恣意歡愛,不知他臉上,該有何種動人風情?
他想了又想,活生生將自己想成了單相思。
他卻忘了那當庭受罰的痛怖滋味,色字當頭也顧不上那條如芒如刺的長鞭,正由溫王殿下親手懸掛在寢宮一側,可是日日惦記著讓它重出江湖哪。
另外亦有苦不堪言的老者,自然是內輔閣老、製誥留台閣知事,金青光祿大夫,當朝一品令狐詹令狐宰相。
令狐詹睡眼惺忪五更教習溫王讀書。他心思深沉言語不多,一句一句講下來,將那書經解釋的反而更是晦澀難懂。
他常常聲東擊西,一句話中頗多言外之意。李元雍小心翼翼耗神應對,令狐大人眼神半眯,看在無聊之極的殿前侯眼中,自然是忙中偷閑睡眼朦朧。
令狐詹問道:“陛下最恨結黨營私官員貪贓。未知溫王有何應對之策。”
李元雍思忖片刻回答:“可將親信之人安插左右。與之一同共事,貪贓枉法之事自然毫無遮掩。收集證據交大理寺、刑部及有司秉公處理,最後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令狐詹半垂雙眸一言不發。偌大宮殿絲毫無半點聲息。沙漏簌簌而下,魚之樂等到無聊,背倚著殿門,低低打了一個嗬欠。
李元雍正提著心等著令狐大人明示,不料這懶散可惡的魚之樂竟然困得前仰後合。在令狐詹麵前做出這等有失體統之舉,真真朽木不可雕!
他眼如飛刀,刀刀直刺魚之樂心髒。魚之樂眼含淚花緊緊閉了嘴,麵上佯裝古井無波。
令狐詹也聽到了這突兀之音,他慢慢開口問魚之樂:“殿前侯作何解?”
魚之樂猛一愣怔。他隨侍溫王讀書,李元雍坐著他要跪在殿門一側,名為教化實則罰跪。他最擅長繁衍了事,日日佯裝凝神聆聽。
他前半夜聽韓萱幹巴巴講那物種土產,後半夜跪在殿門聽令狐詹幹巴巴講那國家政事。他又餓又冷,早已跪得不耐煩。張嘴直言:“在官員中安插眼線,有一時成效,到最後必然人人自危。誰還會信任同僚?誰還敢相信陛下?天子言行都讓人心中憂慮,怎麼推行政令?我常年呆在軍中,淩大將軍捉拿細作都不用這樣手段。”
令狐詹默然聽了半晌,又慢慢道:“今日就講到此吧。”
他起身而去。李元雍恭敬將他送出門外。
他看見朦朧玫瑰晨光中身影轉過宮牆,不再遮掩臉上衝天怒火。
崇文館大門緩緩關閉。
魚之樂呆了半晌才明白過來:自己是讓那個老狐狸給耍了!他不敢點出李元雍心胸狹窄手段殘酷,他就轉移話題令自己也回答這個要命的問題!他方才一句一句實話實說,簡直是讓李元雍難看至極顏麵掃地!
魚之樂啊魚之樂,昔日那一個字引來的一頓毒打你是忘記了!記吃不記打的東西,你遲早死在這張嘴上!
李元雍步履匆匆回寢宮,他陰測測看著呆立廊下的殿前侯一眼。
魚之樂臉色木然等待李元雍傾瀉心頭怒火。未料溫王殿下隻是陰慘慘看了他幾眼,說了幾聲甚好便揮袖入宮,到讓全神戒備的魚之樂晃了個趔趄。
莫非他要算總賬,等待秋後合適時機,拿捏住七寸,再將他魚之樂趕盡殺絕?
魚之樂心頭冷笑。他豈是引頸就戮無能之輩!走著瞧就走著瞧。舍得一身剮敢把王爺拉下馬,他要被逼上絕路,也定會尋他做墊背!
殿前侯冷哼一聲躺在石階一側安穩合目而睡。
鞠成安長長吐一口氣,望著璀璨朝陽堪堪升起,霞光萬丈。他在遊廊中枯等了一夜,枯坐了一夜。
等到心頭冰涼,而他果然還是沒有來。
鞠成安冷笑一聲。萬裏草原,荒漠戈壁,長安王都。他追隨著他的腳步,從來都在他方圓周圍視線所在,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而他亦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一夜一夜的苦苦等候,最終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