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寂寂，行人稀稀，李鈺略帶三分醉意，沿街向呂紅、張昭等兩百將士所駐的營房行去。
濟陰不似長安、洛陽這等帝都，街道格局、店鋪瓦肆並不十分方正。或是帶了幾分醉意，月色中又難辨方向，兼之這是第一次來這樣一座頗有曆史的城市，李鈺在彎彎曲曲的長街上左拐右拐，行的半天也未找到營房所在。
街上雖有偶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但看到他麵帶泛著黑光、頗有點讓人害怕的麵具，又腰懸長刀、身著鎧甲，自然早早繞道避開。
李鈺倒也心胸豁達，對這些異樣眼光渾不在意，一身強橫武藝在身，哪裏會擔心寂靜的黑夜中迷路的風險。
一路任性遊走，竟不知不覺間走到一條穿城而過的河邊。
月色映照下，不寬的河麵上倒映著兩岸的樹影，以及稀稀疏疏沿河點綴的燈火。
吹著徐徐涼風，李鈺緩步踱到橫跨河麵、連接兩岸的一座石拱橋中央，順河望去，河水悠悠，圓月倒映，其景倒也別有一番趣味，不似城外戰火過後的荒涼凋敝。
正當李鈺沉醉在這讓他心神微鬆的夜色美景時，一曲悠悠笛聲自離橋十餘丈的河岸響起。
笛聲悠揚婉轉，如腳下緩緩流淌的河水，彎彎曲曲醉人心神。
李鈺雖不通音律，但卻有一顆欣賞美的心靈，聞聽這猶如天外之音的笛聲響起，雙手撐著拱橋上的石墩，緩緩閉眼凝聽。
在他的凝神細聽下，明顯辨別得出悠揚婉轉的旋律中，隱隱透露著讓人心傷的調子。笛音仿佛是在講述一個精致的故事，但精致的故事裏又有讓人難以釋懷的結局。
正如他這一路行來，見慣生死，嚐遍離合，在朝不保夕的流亡中飽經世事滄桑，這當是悲涼。而悲涼之中，他又與徐慕白、王北川、趙思哥結拜為兄弟，與命運多舛的水明月相遇相戀，與嫵媚妖嬈風韻不減但富貴不再的楊玉環糾纏，這些，卻又是悲中之樂。
這笛聲好似正在描繪著他此時的心境，似有微波蕩漾，與他本還寧定的心湖一同顫動。
一曲終了，餘音在李鈺耳邊久久回旋，久久，微波蕩漾不止的心湖才重歸寧定，想起未卜的前途，想起生死未知的趙思哥、水明月等人，李鈺終忍不住輕拍石墩，當空發出長長一聲歎息。
恰在此時，另一道輕輕的歎息也在此時自笛聲傳來的地方響起，兩道歎息聲同時而起，一重一輕，綿延飄散在平靜的河麵。
李鈺順著另一道歎息聲響起的地方望去，隻見月色籠罩下，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的柳樹下緩緩轉出一人。
此人身披紫色披風，內穿青色鎧甲，長發未束，隨風飄散，玉顏不妝，素麵朝天。不正是自慶功宴上憤憤離開的陸沉香嗎？
見著陸沉香迎著河風施施然立在河岸，遙遙與自己相望，李鈺雙目一亮，剛歸寧定的心湖又是微微一顫。
不過這純粹是對於陸沉香此時這般普通的裝束所帶來的驚豔之感本能的反應，卻無半點男女之情。
陸沉香遠遠見到挺立在橋上的李鈺，因為酒意而微微有些潮紅的臉上終顯出一絲淺淺的笑意，微微抱拳道：“今夜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這是陸沉香第一次向他道謝，也是第一次對他報之以笑意。這樣的女兒情態，這聲充滿柔情的聲音，卻與她戰陣之上的形象相去甚遠。
李鈺心神微醉間，忙還禮道：“保家衛國、蕩平四海，本是我等七尺男兒分內之事，陸姑娘巾幗不讓須眉，卻讓我等七尺男兒汗顏，又焉用道謝？”
陸沉香淡淡一笑，緩步向橋頭走來，在李鈺看來，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是一道活的風景，特別是在月色朗朗、河水悠悠的夏夜，更添一份出塵的氣質。
李鈺就那麼欣賞著這一道風景，直到她也行到橋頭，四目相對，一觸即分，並肩站在橋上順著彎彎曲曲的河流望向月色朦朧的遠方。
陸沉香沉默了片刻，重又回複她淡淡的語氣，道：“將軍的臉，是在襲殺令狐潮的一役中被毀掉的麼？”
李鈺聞言，不清楚她此話何意，也不願猜想她是否在懷疑令狐潮被他所殺的真實性，隻微微點頭，卻不發一言。
陸沉香聞言微微轉頭，一雙大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李鈺，緩緩道：“將軍可以揭下你的麵具，讓我看看你的臉麼？”
說完，她美麗的雙目閃了閃，卻還是咬著雙唇，眼神灼灼地等著李鈺回答。
李鈺見著她這幅樣兒，本不忍拒絕，奈何若讓她見著真實的麵容後，不怕她不相信自己身負奇功，就怕這一番難得的解釋，必然又將掀起無數風波。
無法，隻得微微搖頭，無情地拒絕了陸沉香這個看似無禮的請求。
見李鈺拒絕，陸沉香灼灼的眼神一黯，再次轉身望著河麵，淡淡道：“世人都愛這幅臭皮囊，若我不是女兒身，沒有這張禍水臉，或許我也能如將軍一樣，馳騁疆場快意殺敵了吧。嗬嗬……”
最後一聲輕笑，卻全無半分笑意，滿是辛酸和苦澀。
李鈺似有明悟，卻又有些茫然，隻得歎了口氣。驀地，他想起南霽雲的囑托，伸手從懷中掏出那粒翡翠飛鳥玉墜，遞到陸沉香眼前。
陸沉香見著此物，微微泛紅的麵顯出一絲愉悅神色，緩緩伸手將玉墜接過，拿到眼前凝視片晌。微微上翹的嘴角輕輕抽動，美麗的雙目泛起淚光，好似自言自語地道：“這玉墜是我小時隨爹爹到長安香積寺求得的平安符，後來南大哥出征抗擊賊軍，我便送了給他，祈求保他平安凱旋。不想戰亂未平，南大哥又將玉墜還了給我……”
說到最後，聲音已有些顫抖，竟再也說不下去了。
隻這幾句話，李鈺便知南霽雲和陸沉香之間，定然有割舍不斷的情愫，奈何天道無常，造化弄人，在這樣一場大動亂中，又有幾人能夠真正保得平安，又有幾對有情人能夠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