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發誓,它一定認識我,從它那黃棕色的眼睛,奇異的充滿魅力的眼神,對我那麼溫順而親切。
我已確定這並不是做夢。它是美的,它小小的身體內仿佛注入了生物界一切的美,包括人類。
我大膽地撫摸起它的全身,從它兩隻薄薄的耳朵到透過長毛纖細可人的脖子,從兩排輕靈的貓肋到它變化多端最不順從的尾巴。我就像撫一把古桐琴一樣,撫遍了它身體的三匝,就差在它嘴唇上輕輕一吻了。
忽然發現自己是在一幅古典風格的畫卷中了,就像《聊齋誌異》裏的插圖。我能想像這裏並不是狹小的閣樓,而是它(她)的閨閣。
大膽地闖進來的人是我,與它她)一同躺在這床上,月光灑進來照著我們。它(她)全身沒有一絲衣服。這是事實),被我摟在懷裏,順從地被撫摸被擁抱,沒有一絲保留地向我敞開。並且含情脈脈地這是想像看著我,盡管沒有一句枕邊細語。
我相信我與它(她)是青梅竹馬的,在我們的童年,就曾這樣親密過了,盡管童年的它(她)早已死去了。但我忽然相信貓這樣的動物是會死而複生的,而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漸漸,我睡著了,直到天明我醒來後,才發覺它(她)已經離去了,但我的身上仍殘留著它(她)的體溫和味道。
請原諒我用了,它(她),這樣的稱呼,這也許不合適。但我真的有這樣一種感覺,尤其是在擁它(她)入懷時。
吃過早飯,隔壁那女子請我到她家坐坐。她的房間也不大,但布置地很幹淨。我突然問她:“你知不知道,這一帶有隻白貓,不知是誰家的。”
“沒錯,那是我養的。”“原來是你的,那它在哪兒?”我差點就把昨晚的事說了出來,但是我不敢。
“它出去了,我養貓,不喜歡把它關在家裏,就是要讓它在外麵自由自在的,也許,昨晚上出去談朋友了吧。”
“你說貓也會談朋友?”我突然有些緊張。“春天到了嘛。”她說的時候,神色和語氣都有些怪,“你那樣關心它,難道昨晚它在你那兒?”
我沉默了半晌不敢說話,局促不安地站了起來。她忙說:“你別走啊,我不問了。其實,你是一個有吸引力的人,別誤解,我是說對我的那隻貓而言。”
我盯著她,她的皮膚很白,就像是那隻貓身上雪白的皮毛。我甚至覺得她的臉也有些像貓,當然這並不是一種惡意的比喻,這說明她也很美。我還想說些什麼,但又縮了回去,迅速離開了這裏。
晚上我開著燈,貓又來了,又一次撲在我身邊。我承認我不可抗拒它(她)的魅力,我被它(她)征服了。像古人描述的那樣,它(她)輕扭小蠻腰,也許這是一種誘惑,一種刻意的挑逗,在這方麵它(她)有很高的技巧。我深深地陷入了此中的樂趣,此後一連好幾夜都是如此。
這些天,不知什麼原因,我牙疼了,口腔左麵上排最裏一顆,雖然很輕微,但這小小的痛楚卻有綿綿不絕的味道,每時每刻都會突然來騷擾我。
但令我更憂心忡忡的是,“南泉斬貓”的情節在反複糾纏著我。貓是極富誘惑力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貓也會成為人類煩惱與痛苦的根源,這與貓帶給人類的美是同時到來的,就像一對孿生兄弟。
所以南泉和尚是從斬斷痛苦的角度出發的,他必須斬貓,其實也是一種對佛法的履行。但趙州又為何要頭頂草鞋呢?我實在難以回答,也許這個問題千百年來就沒有人真正解答過。
我真的陷於痛苦中了,說不清,隻感覺一種潮濕的味道從心底升起。當與它(她)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幻覺,把它(她)想像成一個人。
雖然我明知這不是,可我陷進去了,仿佛晚上在我枕邊的真是一個從展子虔或是吳道子的古代畫卷中走出來的仕女。這種幻想是危險的,如果連人與畜牲都分不清,我豈不是要被劃入衣冠禽獸之列了。
於是每當我睡著以後,都會夢到一把鐮刀,血淋淋的鐮刀,這把刀剛剛斬下了一隻美麗的白貓的頭顱。然後一個和尚對我雙手合十,我接著就被驚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我的女鄰居,我還從沒見到過她和她的貓在一起過。我希望她能看住她的貓,不要讓它到處亂跑。
“把貓囚禁起來是件很殘酷的事,你要知道,誰能得到它的青睞是一種幸運,它可是個傾城傾國的人間尤物。”她說這話的神情與晚上那隻貓像極了,我一分鍾也呆不下去了。
這天晚上,我故意要疏遠貓,不讓它(她)靠近我。它(她)盯著我,一副隨時準備衝鋒的樣子,全身皮毛隨著喘息一起一伏地。突然它(她)的目光軟了下來,哀求似的蜷縮在地上,那癡癡的眼神真讓人揪心。
它(她)叫了起來,貓兒叫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女孩子撒嬌,但這回的叫聲卻如此撕心裂腑,就像我幼年時養的那隻貓臨死前的叫聲。
我的脖子仿佛被什麼扼住了,我也想發出它(她)那樣的叫聲。眼眶裏開始有些濕潤了,我控製不住我自己,走上去摟住了它(她),把我們的臉貼得很近。
它(她)的眼中射出幽幽的目光,然後伸出了小小的舌頭,舔在我臉上。這時我才發現我的眼淚已掛上了臉頰,卻被它(她)的舌尖舔去了。
這真是一隻善解人意的貓,我———我不敢說後麵的話了。天哪,我的牙疼突然加劇了,好像升了一級,就在這一瞬間。
第二天,我又清醒了,我明白自己不該如此衝動。我要擺脫它(她),搬家嗎?不,我不想離開這小閣樓與老虎窗,而且我也搬不起,但我又不可能把隔壁鄰居趕走。
在外頭轉了一天,我的牙疼看來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傍晚回家,又碰上隔壁那女人出門,她看我神色依然很怪。
這天的天氣很不好,非常悶熱,天氣預報說晚上可能要下雷雨。到了十點以後,貓果然來赴約了,它(她)猛地撲在我後背上,用縮進了爪子的腳掌撫著我的脖子。
它(她)隻要把爪子放出來,就足以抓破我的頸動脈,送了我的命。我突然有些害怕,抱住了它(她),並把它(她)放在眼前盯著,我希望能從它(她)眼中尋找出什麼。
我見到了它(她)黃棕色的眼珠,以及那一條縫似的瞳孔。在瞳孔中,我依稀能見到我自己,再往裏,竟是一個和尚,他手裏拿著一把鐮刀凝視著我。猛然間,這一切又都消失了,隻剩下那雙眼珠和瞳孔。
南泉和尚,又是他,他一定在看著我。我立即把視線從貓的臉上挪開,在小閣樓裏尋找什麼,我在尋找一樣足以斬斷我的煩惱的東西。
終於,我的目光落在了床頭上伸手可及的一把剃胡子的刮刀上。我心裏打了個哆唆,不敢去碰,於是又把它(她)緊緊摟在懷中,就像熱戀中的人一樣,我的心中掠過這念頭就使我痛苦了起來。我的手向刀伸了過去。
這一過程是極短的,但卻好像走了很久很久。除了那隻手以外,我全身一動不動的,我怕極了,害怕讓懷中的它(她)察覺。但它(她)仿佛已沉醉在這甜蜜中了。
這柔軟的軀體在我懷中,暖暖的,象一團火,既是帶給人溫暖的,也是帶給人危險的。我多想這一瞬成為永恒,我們兩個永遠這樣直到一起慢慢變老。
但我的那隻手似乎已不再安在我胳膊上了,那隻手似乎已屬於南泉和尚了,終於拿起了那把刀。
我不敢去看,閉上眼睛,把臉埋在它(她)毛茸茸的頭皮和薄薄的耳朵。雖然不敢看,但我的手上卻好像長了一隻眼睛,帶著那把鋒利的刮刀,逼近了它(她)的後背。
我突然感到自己手裏握著的已不是刮胡子的刀,而變成了把割草的鐮刀,這把刀儼然是南泉和尚親手交給我的。
此刻,另一種痛苦從我的口腔深處的神經中抽搐著,在這不斷升級的牙疼中,我好像見到了南泉山上那隻身首異處了的貓,又好像見到了我幼時那隻被處死的血淋淋的貓,它們和我懷裏的這隻一樣都是美的。
也許正因為如此,美才成了一種罪過,是的,美是會犯罪的,犯了誘惑罪,對於這種罪,南泉和尚說,隻有處以死刑,立即執行。
現在,我的刀已開始觸到它(她)的白毛了。
忽然我閉著的眼睛裏閃過一道白光,我立刻睜開眼看著窗外,又是一道,從夜幕的烏雲裏掠過一大片令人目眩的白光,那是閃電。
接著從蒼穹深處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炸開了一個響雷。這雷聲盡管隻有一瞬,但卻充斥了我的小閣樓,我的耳膜和大腦。我鬆了手,刮到掉在了床上。
此刻差不多刀尖就要刺進它(她)柔嫩的肌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