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奶奶拿我沒辦法,隻好嘮叨幾句,“那你至少可以考慮減減肥吧?啊?你是我帶過的天師裏頭最胖的你知道麼?”
聞言我但笑不語,慢悠悠抽過來一麵穿衣鏡擱在祖奶奶跟前。老太太勃然大怒,猛敲鑿栗,“我都死了成百上千年了你跟我比?”
於是我隻能含冤抱頭鼠竄。唉,在這一連串聽著極其危險的咯吱聲中,我得說,祖奶奶有時候說的話也有那麼幾分道理。
小心翼翼踏上最後一級踏步,張目四望,這裏的空間相當空闊。整個兒被兩個樓梯分成了三段,兩頭的較大,中間較小。
那中間較小的地方亦放了張圓桌,帶著四隻圓凳,和底下廂房相似。東西兩頭的家具則更為簡單,隻是靠窗擺著一線長凳。縱牆上窗戶全開,窗台比一層的又低了不少,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剛好能將胳膊放在上麵,舒適又自在。
我在東頭隨意坐了下來,正朝著內園之景,然後將手放在窗台上撐起了頭。我放棄了之前逛園子的想法,決定在這裏看看就好,看完就回去,總統套房還在等著我。
我之前的猜想一點兒也沒錯,這個內園比外麵那個隻是單調的鋪著花磚種著樹的外園可要精致不少。
園當中是一個很大的池,池邊並不規則,曲曲繞繞,是古時候有錢人愛玩的造園手法。
靠近我坐著的池角,種著一片麵積頗大的荷花。眼下正是花期,支支青蓮搖曳而立,蓮葉翩翩,美滴狠。
荷花的對角是座假山,麵積看著也不小,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似乎還有景道穿插其間。假山與荷花相夾成不規則的角度,麵積較大的鈍角那塊則設了座舫。
舫亦稱不係舟,三麵依著水,求的就是一個臨淵掬景之妙。我興起了些遊玩心思,於是放棄了之前要放棄逛園子的想法。
起身準備下樓,便見與我此時所坐之地遙遙相對的西側房內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人。
鬼差大人,他隨意靠窗而站,雙手背在身後。清幽一襲墨影,玉樹臨風得很。他真是好興致,竟然在這裏看景。
我一邊驚訝為何在此地見到他,一邊繞過樓梯向他走去,先送上燦爛笑容一個,走近後雙手抱拳,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口和鼻,搖搖頭雙手一攤。我的意思是解釋我現在無法說話,希望他能理解。
不知他是否理解,隻是冷冰冰的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無驚無喜。
我心中有些憤憤,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我們這都是第三回見了,難道不該露出個笑臉來招呼一下?旋即再想,地府裏呆久了人大概都是這樣的麵癱,我應該大人有大量,別跟小鬼多計較。想到這裏我猛一陣後悔心虛,偷偷瞄了他一眼。
我忘記了,這個鬼差有通神之能,他能聽見我的思想。
鬼差沒有跟我計較,他轉過身,繼續怔然望著窗外。
怔然,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會用這麼個表示惆悵,意思的詞來形容他。
此時的鬼差,不再那樣的冰冷毫無表情,他的目光泫然而亮,竟然含著某種感情。
咿,雖然明白人鬼殊途,彼此敬而遠之是為上策。但我實在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循著他的視線看去,映入眼簾的,是那座舫。
舫頭不知何時出現一個身影。
我不確定鬼差看的是舫還是舫上的人,於是收回視線準備再確認一下。隻這麼短短片刻,他就已經走了。我愣一下便盡情腹誹起來,連個招呼也沒打,真是沒禮貌呀。
起腳下樓,樓閣外是連廊。我沿著連廊而行,直朝舫行去。不知道那個人,呃,那隻鬼,還在不在。時間剩的不多了,我打算看它一眼就撤。
登上與岸相連的平橋,踏上尾艙,低頭鑽入中艙,眼前出現四級踏步,隻要踏上去便到舫頭了。
我舉足噔噔噔踏上三級,在準備跨第四級的時候卻被一樣東西吸引住了視線,忍不住停了下來。
那是一把傘,晾在出口一側。
青黃色的油紙傘,傘麵還是濕的,滴滴答答往下滴著水,底下彙出一條涓涓細流,蜿蜒流進舫底的池。不知是否為沾了水之故,那幾枝楊柳越發鮮嫩起來。
饒是我總在祖奶奶麵前自誇定力過人,此時也驚了。
隨著午間那場滂沱大雨而來的,真的是幻境麼?之前被賣茶葉蛋老太太所驚,沒看見傘中人模樣,想不到她這樣輕易便再度出現。
抬頭,一個女子的背影落入我的視線。著一身古裝,素青羅裙加身,裙角以大紅絲線繡著朵重瓣蓮花。頭挽雲髻,發端插著隻白玉簪。玉質很潤澤,暗泛水光,質地上乘。耳邊各垂一枚小小的、與發簪同質的玉環,隨著動作,在頸側輕輕擺動。
微風拂起她的發,飄起幾絲,很有幾分繾綣難舍的味道。
總之一句話,這個背影,很美,很美。
我極想上前看一看她的臉,卻在看見另一樣東西時再度一驚。
我的鴨子,正乖乖趴在那女子身邊,似在同她一起欣賞眼前無邊風景。
諸位若是記得我在折鴨子時說的那句廢話,便一定能明白我心中驚從何來。這是逐陰符,哪裏陰氣重它就往哪裏去。也就是說,在這個遍地陰氣的宅子裏,它會自動停在陰氣最重的地方。
夜風拂過,女子左手略抬,理了理吹亂的發,於是我便看見她右手食指上還有一個戒指,也是白玉的。她順手摸著右耳的耳環。小小一枚玉環被捏在三根細白如蔥根的修長指間,剩下兩根微翹如蘭花,整隻手在月色下泛著清光,一時間我分不清哪裏是她的手指哪裏是玉。
我壓下心中驚駭,輕輕放下手中包袱,然後彎腰抽桃木劍。
劍剛抽到一半時,突然動作停頓。不是我不想抽劍出來防身,而是我動不了了。就在一瞬,渾身知覺全無,身體僵在彎腰抽劍的那個動作,唯一能動的是眼珠,也隻能掃射身下一米左右的距離。
這是陰魘,陰靈侵入人的五官四肢之故,以前不是沒遭遇過,但從沒這麼迅速,徹底和突然,現在我連小指頭也動不了,更別說發符念咒驅散陰氣了。
這下我心中沒有‘駭’唯餘‘驚’,繼而心中呐喊起來,這不可能是真的。
無論是多麼厲害的妖還是鬼,也不可能一下把我逼到無路可退,我這二十三年的苦修啊。
可是,現實無情的告訴我,我現在果然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之地。
唯一的辦法就是脫肉身,用魂魄來跟對方鬥一鬥。但這樣一來,若是僥幸贏了還好,頂多元氣大傷,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若是鬥敗了,便直接魂飛魄散,連變成鬼去和祖奶奶請罪都不成。此實乃置之絕地而不一定能後生之法。
祖奶奶教我時,曾垮著臉極其嚴肅的叮囑我,“慎用,慎用。”
繼而我再想,難怪剛才那個鬼差用那麼惆悵的眼神瞅著這裏,他肯定也是發愁自己本領不夠收不了這個靈力強得可怕的女鬼。
隻這麼一小會功夫,我的眼前就開始模糊起來,五官的最後一個,直通人的靈源的視覺也開始退化。
我心中開始為自己悲涼,難道真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情勢不等人,我沒時間為自己默哀。
心神一定,開始默念口訣。忽然一樣東西出現在我視線範圍內,雖然視力褪了許多,我還是毫不費力氣的將那朵別致的紅色重蓮認出,或許是肢體動作,亦或許是風吹所致,裙裾微微飄動,連帶花瓣亦輕顫起來。
她已經來到了我身邊。
口訣才念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因緊張忘記了大半——這不能全怪我,這招學了那麼久還從來沒用過,不熟練也是正常。隻是,看上去我連最後拚命一搏的機會也沒有了。
我用盡力氣想抬頭看一看她究竟長的什麼模樣,心說死也得死個明白不是。
等我也成了鬼以後,若是祖奶奶問我究竟誰那麼厲害能一下就滅了我們李氏這獨一根苗時,我也得有個應對,否則就真的太丟我們李家天師的臉麵了,到時祖奶奶的鑿栗肯定會毫不留情的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
我邊胡思亂想邊極力掙紮著,忽覺身體輕鬆了一些,忍不住再掙了掙,竟然略有鬆動。我暗喜,隻道是那上半段口訣發生了效用,於是繼續重頭開始默念。
死馬當活馬醫也好過不醫啊。
突聽一聲鶯語,清脆溫婉在我耳邊響起,“這麼輕易便動用出竅術?嗬……鏡鋌真是越來越會訓人了。”
跟著那個身影略低了低,一隻纖長素手伸過來,橢圓的指甲光潤,塗著淡淡一層粉色。我激靈了一下,心說看不見臉就隻能認手了麼?這個難度有點兒高……
可是,那隻手的目標並不是我,它輕輕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的傘上。傘麵邊轉了個圈邊離開我的視線,幾乎就在下一秒我便能動彈了,‘撲’的一下,身體以蜷縮如燒紅的蝦一般的詭異姿態摔在地上,手裏還拿著那把桃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