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不及讚一下自己好生敬業摔成這樣劍還沒有脫手,立時便爬起身來朝後看去。
一片空落,除了舫上舊景,再無旁物,她走了。
她走了?我驚奇不已,就這樣走了,她真的走了。
夜風中,我無語喟歎,突覺氣息一滯,一口氣再也憋不住,應該是香已經燃到了盡頭。我趕緊離了旱舫,沿著景道朝外奔去。
如果不能在香滅前離去,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背書也好,把頭當陀螺也好,都是我不願意的。
足下生風竄上台階穿過花廳來到庭院,青磚地還是青磚地枯樹還是枯樹,足下繼續生風竄上台階轉上通道繞過隔牆來到迎客廳,畫還是畫太師椅還是太師椅,足下三度生風躥下台階置身小小天井裏,入口照壁就在前端,穿過大門我就能離開宅子了。
勝利在望,我毫不遲疑繞過照壁,卻在看見大門時停下了腳步。門是關著的。我暗奇不知道哪個鬼幫我關的門,邊踏上台階,伸手一推。
做完推門的動作後,我才發覺不對頭。
我為什麼要推門呢?從裏往外走,不該是用拉的動作的麼?但是,門就這樣被我推開,我一頭撞入。門裏頭又是一個照壁,兩個扇形漏窗,靠左角種著株梅花。
不再是枯樹而是梅花,半人高,一樹怒放。
我扶額,剛從蓮花池裏逃出來,這裏便看見梅花,這些鬼難道隻管自己喜好而不管四季倫常?
轉身,毫無意外的看見大門又關了。
鬼打牆啊鬼打,此時我的氣再也存不住,張口呼出好長一口,跟著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空氣有點陰濕,充斥著梅花的幽幽暗香,倒也好聞。
換了一口氣後,我靜靜站了會,看看會出什麼幺蛾子。但是沒有,四周還是死寂而無變化。看來,我這個活人沒有驚動裏麵的那些死人,或者那些死人知道我這個活人不好惹,正在積極備戰。或許這個鬼打牆就是一個下馬威。
破鬼打牆的辦法有很多,穢物可破,以中指之血抹在額間亦可破,前者不雅,後者若人本身沒有修行則不一定靈,當然還有一種,直接找到始作俑者,除之,則一勞永逸。
要是擱以前,我會用最後一種方式,但是,在剛見識了那青衣重蓮女鬼的本事之後,我覺得假如跟她打上一架,我被她除掉的可能性大大高於我除掉她的。
連半神 的鬼差都對人家敬而遠之,我就別去觸那個黴頭了。況且這鬼打牆是不是她所設都不一定,畢竟剛才她穩占上風卻沒有進一步傷我。
不管怎麼說,我跺了跺腳,先離開這裏是為上策。
將中指伸入兩齒間,用勁咬破,擠出一滴血剛要點在額心。忽聽一聲淒厲尖銳的年輕女子哭聲,就在附近響起。哭得很慘很慘,邊哭邊喊,“太太,別趕柳兒出去啊,柳兒再也不敢了啊。”
我一歎,又開始了麼?
跟著一個老嫗聲音響起,尖刻的斥責,“你個不知死活的下賤蹄子,仗著有幾分姿色勾引少爺。太太趕你出去是額外開恩放你條生路。若不然叉到黑屋裏餓死了你都是給你長臉,你還敢作死賴著不走?”
先前那個年輕女子倔強哭訴著,“太太,太太,求求你見柳兒一麵吧,太太,太太,柳兒已經有了少爺的骨肉了啊,太太。”
“你個小浪貨,還敢滿口胡言敗壞少爺名聲?”又是一個女聲響起,比之前那個老嫗年輕了一些,我正在猜是誰,那聲音便陰森的下了命令,“喬媽媽,周媽媽,她既然不想走,那就成全她,把她關到柴房去,堵了嘴,捆了手腳,死了幹淨。”
“嗚。”好長一聲哀鳴,之後聲音漸悄。
看來又是一出深宅悲劇,我有些猶豫,要不要看個究竟再走?
正在此時,照壁那頭露出兩隻青白色的手,都隻露出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其餘四指,像是有人摳著照壁偷偷向外探望。
果然那頭便怯怯探出,先是前額,跟著是兩隻大眼睛。很大的眼睛,幾乎占了整個臉一半,眼珠子凹陷好深。鼻子尖尖的,下麵是嘴。嘴唇萎縮,直露出上下牙床來。此時她整張臉已經露了出來,幹枯似是一張皮直接蒙在了骨頭上。
我開口問,因為同情,語調格外溫柔,“你是柳兒麼?”
枯瘦的頭點了一下,輕輕的,一條麻花辮從她後腦垂了下來。她摸了摸辮子,似是想露出些羞怯表情,但幹繃著一臉枯皮連抬頭紋都擠不出來,摳進眼眶的眼珠子晃蕩了一下,眼看著要跌出來一般。
“為什麼還在這?為什麼不去投胎?”我再問。身無黑氣,她不是個厲鬼。想必生前隻不過是個可憐女人,談了一場不合時宜的戀愛,代價太大,付出了寶貴生命,隻是不知為何勾魂使者沒能來將她帶走。
她咯咯笑了一下,喉嚨裏擠出一句話,“出不去呢?嘿,嘿嘿嘿。”然後便將頭縮回,跟著是手,如突兀出現一般的消失了。
我立時便決定幫她超度,勾魂使者怠了工偷了懶,我便帶她前往黃泉路。看她一身民國時期大戶人家粗使丫頭的裝扮,當鬼估計也有一百年了。就這麼在這個宅子裏遊來蕩去,不能投胎不能重新開始人生,實在是可憐。想定,抬腳追了過去。
照壁後頭空空如也,不知道她躲去了什麼地方。
找,還是不找?
找的話,這麼大的宅子,我上哪去找她被關押至死的‘柴房’?但如果不找就這麼走了,老實說,心裏確實有點那啥,過意不去吧。
正為難著,左側耳房突有動靜傳來,聲音有些模糊,分辨不出是什麼。為防萬一,我將劍抽在手,順手將中指快要幹了血抹在額心,念了開陰眼的咒。閉了雙目,眼前一片灰蒙蒙,陰煞如霧,充斥天地。我心服口服,難怪剛才會被區區鬼打牆迷住,有此陰煞助陣,就是得道高僧來了,隻怕也會吃個不小的虧。
此時隻能看見身前三尺範圍,我真是很討厭霧,尤其是陰霧。於是掏出桃木釘,穿上火符彈射。釘入地麵,火符便‘哧’的一下燃了起來。能見度立時大了許多,俄而我抬頭看見眼前風景,不由愣怔。
麵前出現了一個黃花梨木月洞門。
洞門居於當中,兩側參差交錯是亂而有序的博古架,架中擺放著銅鼎瓷盤等裝飾物。圓形洞口被乳色輕紗所遮,看不見裏麵。
我轉頭四下看,左側一步遠處是一個 明代風格的高束腰條桌,緊挨著牆,桌腿細而輕盈,彎著恰到好處的弧度,四隻桌腳似馬蹄,穩穩落在地上;
桌上一角端放著一隻青玉瓶,瓶身有一塊天然白色,被 巧手工匠雕成五瓣梅花一朵,花蕊微吐。右側則是一個彌勒榻,榻上放著香幾一隻,小小的四方桌,漆做暗紅色。
我有些懵了,閉閉眼,再睜開,景物未變。我怎麼就從放雜物的耳房跟前來到這個看上去像是閨房的地方?
圓月清輝透窗而入,將各樣家具的陰影描在地上,虛虛實實似夢似幻。
我還是難以接受,手從桌麵摸到瓶子上,不是幻覺。走到窗戶邊朝外望去,這是個兩層的繡樓,樓底下是個花園。麵積不大,幾株花樹,地麵滿鋪著青磚,一張美人榻,還有一個秋千,看上去像為深閨小姐解悶而設的內園。園口側麵有一個窄小木門,緊緊掩著,估摸著是朝外的通路。
我立時打定了離開的主意,任何蹊蹺奇怪不想再深究,那個叫柳兒的此時也顧不得了,還是等明天弄清楚了老宅子的房間分布再來有的放矢吧。
忽然眼角抓到明滅搖曳的光芒,我扭頭看去。在洞門隔紗之後,一盞燭光幽幽亮起。
我忍不住後退了一小步。
一陣陰風刮過,燭扭了一下,光芒旋即變小,弱到我以為它會被風吹滅時,它又是一扭,複又盛燃起來。此時,罩著洞門的乳色輕紗上悄然印出一個身影。
廣袖長裙,這是個女子的影子,頭上似是插滿珠翠。她彎腰,拖過來一個圓凳,接著踮腳踏上。略站穩了身子後,女子揚了揚手,一根長綾模樣的東西輕搖飛出,掛在屋頂某處。她雙手執著長綾兩端,打了一個結,然後拽了拽,似是在試牢固程度。之後她將頭伸進綾圈中,雙腳一蹬,踢了圓凳。
一套動作做得流暢,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看來她這是決意求死。
凳子在地上滾著,發出幾聲隆隆。
跟著,女子開始掙紮起來,頭上戴的釵子步搖等掉了幾樣下來,發出叮咚脆響,她的雙手掙紮著上抬,似是勒得太難受而想抓住套住脖子的圈,但卻隻是徒勞掙紮而已。不久,她便雙腿僵直。又是陰風吹過,那懸垂著的身影隨著風來回輕擺了幾下。
吊死的人,頭被繩索拉著,因而會顯得脖子特別的長。我盯著這不成比例的詭異體態暗猜,難道是她把我帶到這裏的?我打算進去看看。人家盛情相邀,不去拜訪一下太說不過去了。
忽然身後傳來‘哐啷’一聲響,真真真的把我驚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