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吱呀’搖櫓聲響起,一隻烏篷小船鑽出雨霧搖曳而來,款款停在碼頭。
鬥笠蓑衣的船家用竹篙抵著船,跟著便是好洪亮的一聲吆喝,“到岸了,姑娘!”
我好奇心頓起,緊緊盯著船蓬口的竹篾掛簾。隻見一隻纖纖素手伸了四根指頭出來,搭著簾邊一掀,接著一柄青黃色油紙傘探出簾端,尚未完全露出便被撐了開來,將簾中人擋了個結實。傘麵清清爽爽,簡單墨筆描著幾枝楊柳,還有兩隻燕子,拖著剪刀似的尾巴。
傘被轉了一個圈,旋即便要立起。眼看著就可以看見傘中人模樣,我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哎,好大的雨呢!”忽然一隻手從旁伸出,拽住了我的胳膊,“別探頭看了,會淋病!”
我訝然轉頭。隻見一個老太太,穿著一身綿綢寬鬆衣褲,手裏挽著隻竹籃子,滿臉擔心的樣子,跟著再道,“別急,夏天雨下的大是大,但是時間短,很快就會停的!”
我轉回頭,眼前一派車水馬龍。剛巧一輛小車速度不減的壓過一個水坑,濺起一片黃白的泥水,惹來路人咒罵。
幻境消失了,我還是站在老點心店外的遮陽廊裏,不知什麼時候我邊上多了個跟我一樣避雨的老太太。我心情有些複雜,再看了老太太一眼,她將手中的竹籃往我跟前一遞,笑著問,“小姐,剛煮好的茶葉蛋,要不要?一塊錢一個。”
“呃,”此時的我肚子裏撐得隻想吐點什麼出來才好,於是忙搖頭,邊揚了揚手裏的飯盒,“這還有沒吃完的點心呢,謝了。”
雨稀拉了很多,看來老太太說的對,很快就會雨過天晴。見我對茶葉蛋不感興趣,老太太挽著竹籃向其他躲雨的人兜售去了。一對情侶模樣的人買了兩個,剝了殼吃著,男的一口就包了下去,女的小口小口的咬著。
涼風吹過一陣,雨停了。我離開老店,循著記憶中簡陋的地圖,踩著滿街水繞到老店後頭,果真見到一個窄窄的小巷子。
巷口貼著塊鐵牌,藍底黑字三個字,老胡同。我往裏看去,是個死胡同,不深,也就十幾米模樣。胡同右側貼著老點心店,青磚砌了個滿,左側在靠內三分之一處開著張八字門。確實如胡婆描述的那般,這個胡同裏就這麼一戶。
邁步進了小巷子,暗讚一句,好陰涼。
因為陰,所以涼。
我跟著鴨子進入了地形複雜的老城區地界,它飛得很是歡快,引著我穿街過巷。我忍不住自讚一下最近手工活兒又有不少長進,瞧這鴨子飛得四平八穩的,顯然是兩翼均勻且重心穩定。
沒過多久,我再度站在了老胡同的胡同口。
隔街就是那家生意紅火的百年老小吃店,但熱鬧一絲一毫都沒傳到這裏。
鴨子倏地飛到我頭頂,繞飛一圈後撲入老胡同中。我沒有立刻跟上,而是在胡同口靜靜站了會。這裏陰氣太重,連一側大路上高高挑起的路燈燈光都照不進來。燈灑下的光圈在這裏被黑暗截斷,隻剩了半個圓鋪在路麵上。
我抬頭,見銀月如盤斜掛東方,灑下一地如洗月華。
時辰還不錯,跟著掏包袱取出根檀香,點燃,插入老胡同側牆一道縫隙裏,青煙嫋嫋中,念咒封了五官中的口和鼻。
口鼻乃活人陽氣外泄之處,封了之後,再借咒語,施法者便呈半陰之態,可以最大程度的不去驚擾老胡同裏麵的陰靈。我此來目的是探查,不想馬上就大動幹戈。
從下午在此感受到的陰靈的強弱程度來說,這裏可以算是個‘煞地’了。祖奶奶一語中畿,不知她哪來這麼強的預言能力,可能是那些鬼差被她老人家刻意巴結,因此漏了些消息。
自然而然的,我想起前段時間被我得罪了的朱婆,我答應了祖奶奶燒些時尚雜誌去賠罪,一直都忘記了。
我邁步進入老胡同,霎時身處黑暗。一陣陰風刮過,黑暗中響起若幹‘嚓嚓’之聲。我駐足細聽,聲音卻消失了,於是我再往裏走了幾步。
兩點淡薄幽幽青光亮起,在我身前不遠處。那是兩盞白燈籠,挑掛在老宅大門兩側,被陰風吹得搖晃不定。
‘嚓嚓’聲再起,我循聲看去,原來是一頁紙片,被風卷著吹著擦地而飛。漸漸接近,在經過腳下時被我一下踩住。
彎腰拾起,展開來一瞧,滿幅毛筆字,像是一篇文章。起頭一行字比正文的字大了不少,著墨更濃,因而顯得黑了許多。這應該是標題吧,我猜,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默讀著:
炮轟資產階級餘孽兼文化流氓唐永康——我的一張大字報。”
噫,多麼具有時代特色的語言。我心裏暗暗感歎,正要讀正文時,忽而異響再起,這次不是‘嚓嚓’聲,而是‘唰唰’聲。
一個佝僂身影出現在斜側,背對著我。他頭戴一頂滑稽的紙質高帽手拿一柄長條掃把,正在掃街。動作很慢,邊掃邊咳嗽,急時,一手捂著嘴,咳得腰也直不起來。
忽然一隻手伸了出來,替掃地人敲背順氣。咳聲減緩後,掃地人抬頭,用沙啞的聲音向對方道了個謝,那隻手便縮了回去。
跟著一個身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模樣的 人,哦,不,是鬼,踱出黑暗,他用悲憫的眼神看了掃地人一眼,偷偷歎了一氣,然後經過我身邊邁上老宅子門前台階直接穿門而入。
掃地人繼續掃著地,我好奇走了過去,因為就在剛才他抬頭時我看見他胸前好似掛著個牌子,上麵寫著幾個字。
他又開始咳嗽起來,我於是伸手虛握成拳,學之前那中山裝男人輕輕替他敲背。剛敲得一下,掃地人忽地抬頭看我,滿臉皺紋,眼珠子渾濁得辨不清眼黑與眼白。
我立時停了手,看他這樣大反應,難道感覺到我不是他的同類了麼?跟著我看清他胸前牌子上的字,“批倒臭老九唐永康,某某萬歲。”
原來他就是唐永康,這個叫唐永康的鬼沒有再做更多有敵意的動作,他隻是低頭拖著掃把朝老胡同深處走去,口中嘟囔了一句,“又,咳咳,來了。咳,一個。”聲音尚未完全消失,鬼影就已經不見。
又來了一個,這話真是耳熟。
我轉身來到老宅子門前,伸手輕推,門果然沒有上鎖,一推便開。
當門就是個照壁,簡簡單單一堵白牆而已,落在青灰色的石雕須彌座上,壁上兩側各開著一個扇形鏤花窗。
一頭被牆堵住,另一頭由一條青磚路引著拐向裏麵的正 宅大院。那堵著的一頭還有個花槽,被翹邊小青瓦所圍,當中種著株植物,半人多高,隻剩了枯幹的莖,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麼。
這照壁看起來很是簡陋,應是後來所建,多半是重新裝修時未完成的結果。我沒有深慮,草草掃過,然後沿著青磚路而行。
一炷香的時間轉眼就過,到時我封陽訣就會失效,陽氣外泄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繞過照壁,便來到一個小小的四方天井。
兩側是耳房,原本是大戶人家下人居所或儲藏雜物之地。當中應屬正房,居中開著總寬三米左右的門,一共四扇,都是木製花格門。
門下三級台階,由整塊青石鋪成。
我對耳房沒興趣,直接朝正屋走去。踏上石階第二節的時候,向左右望了一望。耳房兩側沒有和正房相連,而是各留著一個窄小通道,不知道通往何方。看來這個宅子裏別有乾坤,隻怕比我想象的範圍還要大。
微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邁了幾步,來到正房緊閉的門扇前。
花格門也是新做的,但是沒有完成,隻塗著底層清漆。格裏、框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灰印有些淩亂,或深或淺的殘留著不少指紋,看來這裏不缺拜訪者,大概都是之前那些大師們留下的。
依舊不費力氣便推開了門,‘吱呀’門軸轉動聲空幽響起,似是驚動了沉睡已久的時光,有灰塵在一道光線中雀躍飛舞。光線來自於一麵八卦鏡,它被鑲嵌在門楣正中央。
我正好奇黑暗的屋內這麵鏡子哪裏借來的光,竟然能射出一道下來正落在我腳邊?旋即發現鏡子前麵另有玄機。
那是一個銅雕,似一種動物,細長的尾巴,尖尖的嘴半張,含著一顆拇指大小的明珠。發光的就是那顆珠子,被八卦鏡反照著,落下明亮的一道光,同時亦將獸頭形狀描摹在地上,隻是由於拉得很長而變了形。
夜明珠,有錢人。隻是,再有錢也不能這樣亂花呀,這個布局完全不合風水之說,我搖了搖頭。
房內簡單擺放著幾樣家具,一張八仙桌,兩側各放著隻太師椅,堂前另有椅子三對,想向而擺,每張椅子之間都有個四方高腳小幾。
八仙桌靠著牆,牆上是一幅對 聯夾著中間一幅畫。畫乃蒼鬆一株,立於山巔,看著像是黃山迎客鬆。對聯對仗工整,含義一覽無餘,無非是歡迎客人自遠方來,賓主盡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