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流淚的喪鼓

廳內很多頭戴白帽的小年輕不解地望著我,顯然不知道要幹什麼。那些中年人和老者對他們嗬斥到:“還不趕快到前麵去?麵向爺爺跪下,勸孝了。”

他們不懂得什麼叫勸孝,聽長輩們這麼說,隻有順從地走到墨鏡和黃鸝的對麵和兩側,麵向靈柩跪下。

我見有幾個老者顫顫巍巍地也跪下了,趕緊讓阿狗給他們每人拿一個蒲團來墊在膝蓋下。

這裏多說幾句跪下的規矩。隻要是未出三戶的晚輩,都要跪下,如果死者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而家族聯係又比較緊密的,未出五戶的,都可以跪。

所謂出三戶,就是和死者血緣關係較近,兄弟姐妹及其子女,堂姐妹兄弟及其子女,都為三戶之內,即同一個爺爺。五戶是隻同一個高祖父的子孫,都為親人。

一般在這個地區,出了五戶,就不是親戚了。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是本家族的嫡傳長子,出喪的時候,未出五戶的子女家屬都要跪下,我曾祖父4兄弟,而我爺爺那一輩10兄弟,我父親一輩22兄弟,我這一輩搞計劃生育,出去不能生育的。

反倒隻有16兄弟姐妹了,就這樣下葬的時候黑壓壓跪了半個山頭的人。從那以後,過年到我家的親戚基本上少了一多半。

對於平輩,他們可能是死者的弟弟或者妹妹,肯定比死人要小。本來平輩要是身體不好的,按照風俗也可以不跪,但一般都表示對死者的哀思,隻要小幾歲的,都要跪,大於死者的,可以不跪了,但是如果非要表示哀痛,跪下也沒有錯,因為亡者為大。

不是死者的重要親屬,如同事之類,一般是不跪的,隻有親如兄弟的朋友,才跪下,意為與死者親如手足。

我當燒屍工這兩年,送走了無數老人。沒有真正見過有幾個死者有親如兄弟的朋友。

這個很好辨認,隻要不是戴白帽子,是紮著白毛巾在胳膊上,或者穿黑衣戴白花的跪著的,就是歃血為盟的兄弟。

不過說真的,就是這樣的人,也未必真的和死者關係好到哪裏去。

人要想有幾個肝膽相照的朋友不容易,人生在世,大部分都是相互利用,而真正形成生死至交的人,大多是童年的夥伴和中學同學,在工作了之後想交朋友,太難太難。

即使從小一直到高中到大學畢業都是同學的,也未必是真兄弟?

一旦畢業分開幾年,人在社會上慢慢的就變了,都以利益為紐帶起來。君不見同學錄中,同學聚會中銅臭味和相互攀比的心理漸漸起來?

子孫們跪好了,悲傷的氣氛壓空而來。

墨鏡唱道:

各位孝子孝孫請聽好啊,好啊。這是你們送你親人最後一程一程。

人心都是肉長成,何況你們的至親人?

養兒養女耗盡心,一朝放手喚不應不應。

昨日兒孫膝前繞,今朝獨走陰陽城。

70多載風和雨呀,哪一點不是血淚成喲。

人生在世皆是苦啊,一生辛苦為誰人?

一世操勞為兒孫,兒孫可念亡人恩?

縱有萬般不為孝,黃泉路上惦後人。

墨鏡唱得聲音半噎,淚欲傾盆,一根鼓棰快要拿不住一般,聲嘶力竭,痛悔萬分。

一句詞,敲一驚鼓,一句話前高後低,一調三歎,悲苦之狀溢於言表,哀思之心蒼天可鑒。

一或以亡者之代言,惦記子孫天倫之樂,擔心兒女未成之事,不忍就此走黃泉之路,無奈天數已盡,陰司催走,頻頻回頭,淚灑黃泉,奈何橋前歎奈何。

一或以子孫代言,回憶長輩數十年之恩,關愛之情,恍然在前,卻從此陰陽兩隔,永世不得相見,念慈之心,情何以悲,寄托哀思,無處傾訴!

其實墨鏡上台勸孝之時,氣氛已經壓抑,而他這一頓如泣如訴,人人都想起自己的父母不容易,幾十年的撫育與教養,竟然一刹那之間成為兩世之人,而自己也或已養子,或為人子,一生之路辛苦難耐,人生如夢,誰知道我何時走黃泉之路?

念及種種,悲從中來,讓人黯然垂淚。

黃鸝也在一旁隨墨鏡的悲腔嬌聲和幾句,越發顯得悲嗆。台上還沒有說幾句,台下小美女終於抑製不住,嘶叫一聲“爺爺。”頓時淚如雨下。

緊接著那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也情難抑己,哆哆嗦嗦走過來抱著小丫頭,一聲悲呼“我的兒啊,兒啊。”放聲大哭。

這一下不得了,孝子孝孫想起和至親之人的往日歡笑曆曆在目,此刻永世不得相見,而他孤獨上路,刹時哭聲一片。即使原來一直忍住不哭的幾個老者也暗安陪淚。

我本來見得這樣的事情多了,聽勸孝的次數也不下百次,但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我是悲哀地想:我如果是那死者,一個人走黃泉路,眼見得兒女滿堂,卻又如何?

還得放手,還得走下一個輪回,兒孫早已不認得你了。

不知這個輪回變貓還是變狗?和我相愛一生的人就是再攜手一生,還是黃泉路上不認人,下一輩子她可還是我摯愛的人?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眾生輪回,愛我的我愛的又怎認得出來啊。就是我眼見得攜手九世輪回的她在我麵前我卻依然不認識,那是如何的悲哀?我也一頓亂想,淚從心生。

我不得不佩服說書先生的手段,我看了這麼多勸孝的,再差的技術也能讓亡人女兒、兒子哭泣,那些台詞,就是聽個N遍,你聽來照樣悲傷,何況他們那似哭暈過去的腔調?

但能讓旁人哭泣就是技術了,同樣的台詞,不同的先生能說出不同的效果。人是很容易受感情傳染的,高明的說書者能把感情盡量地調動起來,隻要不是傳說中鐵石心腸的惡人,都可以使之失聲痛哭。

我明明知道這悲傷是假的,還是禁不住跟著悲傷。遇到如墨鏡一類的人物,有時候悲傷的情緒可以持續幾天。黯然許久,聽得墨鏡悲喚道:“孝子跪前一步。”

隻見得那男子和另外兩個男人越眾向前跪了一步。

墨鏡唱道:

“孝子也,你慈父正往奈何橋。

黃泉路上淚如潮。

縱有千般做人苦,嬌兒麵前盡是笑。

當年抱汝小繈褓,今來父去你盡孝。

又是一陣回憶做父母的經曆,從抱兒子第一下開始,到去世,幾十年的慈父之恩如泰山情如黃河,說得幾個男人泣不成聲。

我走進側廳裏長歎一聲,整理整理了自己的思緒。畢竟不是自己的老頭,我跟著哭個啥?

別又上了墨鏡的當,他是等這幫人哭得不可抑製的時候,再向他們討白喜錢的。靈堂離焚屍的地方還有不少的距離,因為靈堂是為了方便人們吊孝而建的,而焚屍爐得建在離城市幾公裏甚至十幾公裏遠的地方。

我還是想等一下怎麼安排把屍體運往焚屍的地方吧。果然,一幫家屬哭得天昏地暗的時候,墨鏡把鼓聲稍稍小了些,唱詞變了:“孝子孝孫心可鑒喲,慈父恩深有報念。說書先生也悲囀呀,一夜奠父未曾斷。”

墨鏡把自己標榜得比孝子還盡孝,這幫人早哭昏頭了,又一夜沒睡,他這麼一說,幾個男人“嗖”地每人掏出一張毛\/主\/席\/,塞到了他手裏。墨鏡竟然不動聲色,繼續唱。我盯著黃鸝,她轉動的眼光掃過我的時候,明顯地看到眼中狡黠的笑意。

哈,我差點笑出聲,趕緊背過身去。媽\/的\/我還把自己當悲傷的搞,他們兩個裝得被比都象,我被套進去了,他們隻是入戲。

這孝子孝孫還跪著聽墨鏡悲傷,受不了,又有人給了一張一百的。

靠,你們今天發了,還向我要工錢?我心裏在嘀咕。墨鏡又勸到孝女身上來了。兩個女兒早已哭的淚人一般,似是癱了。

幾個老者不忍,趕緊給黃鸝塞了兩張一百的,讓他們饒過了她。因為墨鏡一隻手要擊鼓,一隻手已經塞滿了在往口袋裏裝呢。嘿嘿,墨鏡的黑眼鏡抖了抖,這小子也興奮了,一夜沒有白叫喊。

現在的早晨來得遲。手表已經到了6點多,天還是黑的。

我輕舒一口氣,讓阿狗去準備靈車。

墨鏡的勸孝已經快完了,幾張百鈔往兜裏塞穩了,神情也開始緩和起來,喪鼓的音調也漸漸的變了,開始恭維死者一生的豐功偉績。勸孝本身就是為了讓子孫記住長輩的恩情,讓眾人哭一會,顯得有孝心。

勸完了,不能讓人總是在悲傷裏,得吹一通亡者的偉大事跡和人格。其實這個最後的吹捧,就相當於人們常說的“蓋棺定論”,無論死者到底如何,總有一些人性總有一些事跡,說書的就把它編成一段唱詞,總結死者幾十年的人生之路的輝煌與可敬。

這一段詞就是後人對他的祭文和諡號。

不知道墨鏡是因為得了那麼多錢高興還是因為唱詞逐漸歡快而不需要悲傷,剛才還痛哭流涕的,現在滿臉的紅光如吃了朝天長的小辣椒一般,嘴角的白沫粘成堆了還不挺地說著,鼓棰也越來越有力,黑眼鏡不停地掃來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