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詼諧

第401章 詼諧

香香再不敢提自己有病的事兒,隻在旁邊瘟雞似的打蔫兒,豐子扔了盒藥給他,警告說:“吃死了別怨我啊。”香香千恩萬謝地就著冷水吃了幾片,又趕緊把藥盒交還豐子保存。

邱立、冬禾我們三個,對香香都很同情,主要是看他年齡小,罪過又不大,屬於不小心走了一點彎路的那種,所以經常鼓勵他出去以後好好做人,香香隻會點頭,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我心冷。現在,不管誰教育他,他都點頭,已經被修理得不分好賴話了。

轉天,苦大仇身的小香香終於找到機會,衝進龐大管教懷裏痛哭起來,然後被帶走了,轉到隔壁屋裏。豐子和金魚眼都被叫去,回來後破口大罵,說沒想到這小兔子還玩這一手,真沒素質。

然後,豐子就讓小不點狂踹牆壁,隔壁的一反應,豐子就在門口喊了一聲:“那小逼是諜報兒!”

不一會兒,香香就慘叫了一聲。

香香調走了,前鋪的幾個,尤其是金魚眼,還不斷隔牆騷擾他,那邊也積極反饋過來修理諜報的具體消息,不過,估計這兩天他也該轉到他戶口所在地的分局了。晚上提起來,豐子感慨地說:“看著人家出了門就回家,我呢,出了這個門,就得進那個門,唉,大家以後好好盯自己的案子吧,往好處打,我是沒戲了,再好也就無期了。”

金魚眼說:“豐哥你認便宜吧,撂以前,老刑法那陣,販毒早就鑿了,你還留得青山了呢,將來咱哥倆出來一塊折騰。”

豐子笑道:“我出來都小六十了,還折騰屁泥,早一代新人換舊人啦,再說了,折騰也不找你這樣的呀。”

金魚眼說豐哥我就那麼草蛋?

豐子笑著說:“二十年以後,還有什麼草蛋不草蛋的,誰能風光一輩子。”在深深的感慨過一番,豐子突然充滿憧憬地遐想道:“我們家就我最聰明,最我混得瓢底,混裏麵來了,都是以前那些苦日子給耽誤的。

後來我哥我姐都上大學了,我卻跑瘋了,越走越歪喇,想回頭的時候早晚三春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將來出去了,隻要有機會,就去上老年大學,不當流氓了,也當回知識分子。”

邱立一個勁掐我大腿,生疼,還不敢叫,不敢笑,怕攪了豐哥積極向上的美夢。

隔壁的香香又在叫了,哭著哀求什麼。邱立輕輕地罵了一個“靠”。

一陣陣的笑聲,不斷從隔壁傳過來,金魚眼側耳笑著,跟豐子彙報:“讓小逼拿大頂哪。”

豐子懶洋洋歪在鋪上說:“沒勁。”然後吩咐小不點把電視音量調大,隔壁的聲音立刻被湮沒了,金魚眼無趣地坐回鋪上去了。

電視關閉前幾分鍾,外麵突然一陣亂,金魚眼活躍地跳到了望口去,很快對豐子說:“隔壁出事了。”

“草,有什麼大不了的。”豐子不屑,眼睛依然盯著電視。

“好像抬走一個。”

“死不死?都死了才清淨。”

號筒裏剛一靜下來,對門的就衝這邊喊話:“哎,豐哥,你們轉過去那小不點給練醫院去了。”

“香香。”我對邱立說。

“靠,太他媽沒人性了。”邱立憤憤地低語。

豐子開始吆喝大家睡覺。一夜無話。

轉天早上號筒裏就炸了鍋,管教大喊大叫地來隔壁提人,很快,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就傳開了:香香死了。

香香死了。

一個順手牽羊的小孩,被一群在押疑犯給判了死刑。

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那樣簡單的死了,死得讓人不敢相信。

我說不清自己當時的確切感受,隻是覺得心底被壓抑了一些東西,呼吸都很艱難。一個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孩子,“突然”就死了?我不斷懷疑這是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小小的牢房,似乎一下子變成一個黑洞,深廣得不可觸摸和想象。

金魚眼,金魚眼在茫然地抱怨:“草,這麼嬌嫩,不會吧?”

豐子臉色有些陰沉,好半天默不作聲,最後突然陰沉地說:“這個事兒,弄不好要往咱屋裏咬扯,到時候,萬一帽花問了,說話都給我把嘴拴上把門的。”

“切,有咱什麼事?”金魚眼不忿地說。

“草,你他馬豬腦子!這事兒,所裏要想壓,怎麼都好說,要想折騰,倆屋裏的人誰也跑不了,大家都算上!所以這一段說話都給我小心點兒。”豐子的語調有些惡狠狠的。

我們都沉默了。

邱立、冬禾我們幾個交換了一下眼神,都互相回避了,我知道他們也和我一樣,心靈受著煎熬。

我想,如果發生在香香身上的那一幕慘劇發生在自由社會的大街上,我肯定會跳起來阻止他們,可在這裏,這個想法似乎也一下子飄渺虛幻起來,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有過這種跳起來的衝動。

在幽暗的牢房裏,人的同情心、正義感似乎一下都變異了,周圍或許能找到趣味相和的、經曆仿佛的夥伴,卻不可能找到值得信賴的人,所有人都是無助者,這裏沒有正義與邪惡的區分,沒有善良與野蠻之分,有的隻是先來後到的分別,有的隻是強與弱分別,“人”的概念,在裏麵也開始模糊不清,許多時候找不到作為人的感覺,甚至連悲哀的感覺也逐漸喪失掉了。

社會法則在這裏變得狗屁不是,這裏有這裏的法則,不成文的然而堅不可摧的法則,靠一代代犯人的悟性流傳下去,豐富下去。

香香死了,就死了;香香活著,又怎樣?與別人有什麼關係嗎?這裏的思維模式就是這樣單純得沒有一點溫 度和血色。即使後來事過境遷時,回憶時依舊讓人不寒而栗。

香香的案子一直鬧了幾個月,我們這個號並沒有受到實質性的衝擊,隻有龐管過來昏天黑地地把大家臭罵了兩次,敲了幾次警鍾。

豐子不斷把案情的進展情況從龐管那裏躉回來跟我們顯擺,說開始所裏還想壓事,問香香家長:你家孩子平時有什麼病沒有啊,我們準備給他辦保外。香香家裏人那個激動啊,到處找關係,弄來一大堆病曆,什麼心髒病、風濕反正什麼都有了得!

你原來一直都有心髒病啊?還挺嚴重?那好,心髒病發作死亡了!這一來,香香家裏不幹了,瘋了一樣地告狀,最後居然驚動了媒體,上麵也下了文兒,要辦理,這麼一來,先是看守所的當班管教先被扒了製服 ,後來,隔壁的幾個死刑犯站出來把事情攬下了,他們的號長,本來是死緩的“麵兒”,這次也一同陪著去了,其他人都沒有處理。

香香家裏人聽說槍斃了四個人為他們孩子抵命,又受了賠償,也就偃旗息鼓,不再追究真理,而他們的悲痛,要用多少時間去消弭?

這些都是後話。

因為沒有觸動大家的利益,香香的故事也就成了無關痛癢的一個談資,被人們經常遺忘偶爾提起。金魚眼說香香就是命裏該絕,要不諜報兒,何至於換號兒?要不換號兒,何至於嗚呼哀哉?

無力唾棄,無顏唾棄。所有人都保持混沌,因為所有人都還要熬各自的日子,一切和自己不相牽連的東西,大家寧肯相信它不曾存在。

有人甚至連相信也懶得去相信,連懷疑也懶得去懷疑了。

香香走後倆禮拜,我們號兒又塞進個紅臉漢子,叫潘正侯。潘正侯很風趣,雖然年過四十,跟邱立我們幾個倒聊得到一起去。

打一進來,豐子就笑稱潘正侯為“侯爺”,戲謔中也攙雜有幾分敬重。

侯爺進來就沒擦地,也沒睡板下,因為侯爺的錢卡上有2000多餘額,讓豐子先高看了,一掃聽,原來侯爺在外麵包大篷,就是有個私人大田園,搞菜籃子工程的,農民老大哥裏麵的大戶啊。最關鍵的,因為侯爺是殺貪官進來的,而且一氣殺了6個,豐子就喊他“爺”了,表示強烈敬重。

侯爺一來,就表現得很大量,揮金散玉,樂善好施,大家都喜歡,所以侯爺說話隨便些,豐子也寧願擔待。關鍵是人家侯爺嘴上有個把門的,除了對社會不滿外,號裏的事不摻乎意見,不討人嫌。萬家燈火時,惟獨海大爺是個例外,侯爺隻給了他半天好臉,大爺長大爺短地,一打聽,敢情是一貪官,立馬就沒了好臉兒,背後喊開“老逼”了。

現在號裏共塞了25個人,活動空間顯得局促不堪,人的精神也不覺都狹隘窘迫起來。

我在這裏關了那麼久,才開始還有人會來看我什麼的,這關的越久我甚至經常有一種恐懼,懷疑我已經被徹底遺忘了,象卡夫卡那個無休止的《訴訟》一樣,弱小的個體在莫名強大的命運麵前,任由擺布,無能為力——天啊,不會把我在這裏關一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