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太陽旗 第7章 風雨欲來

黃昏。哥舒飛的營帳中,除了他,隻有默西與左功定。

默西臉上顯出慣經風浪的淡漠:“現在,我不必再瞞你們,此番來冀州,其實無關商務,亦不是我的主意,我和李屹將軍都是受人所托。”頓挫,等二人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此事,關係契丹人,你們都知道,李盡忠死後,孫萬榮接管其部,繼續與天朝對抗,早些時,朝廷得到消息,說孫萬榮派遣部將駱務整欲直插我腹地,攻取冀州,皇上和樞機大臣們卻完全不信,以為冀州並非兵家必爭之地,契丹沒道理派遣部隊深入我方境內奪取無關緊要的州城,必是契丹人故意散布謠言,欲圖擾亂民心和分割天朝兵力。”

哥舒飛畢竟久經風浪,很快從震驚中恢複,對默西敵意稍稍化解,沉吟:“皇上所見很有道理,王孝傑統領十數萬大軍正厲兵秣馬,一旦完成集結,便將給契丹人致命一擊,孫萬榮跳梁小醜,僻處偏陬,傾全族人馬都不足以抗拒天朝大軍,哪裏有能力分兵侵入我大周腹地?就算勉強分出一哨人馬吧,頂破天亦就是數千人馬,深入我本土,姑且不論糧秣,肯定不能攜帶攻城器械吧,那他們憑什麼攻下冀州?再退一步,就算他們僥幸偷襲得手,亦無關大局,充其量隻能在冀州附近遊擊,既斷不了我軍糧道,亦沒有發展餘地,朝庭隻需派一員善戰之將,率一兩萬人馬,不出旬月,便可將一支孤軍徹底殲滅。”王孝傑是女帝最為器重信任的將領,在收服安西四鎮的戰役中居功至偉,號稱神將,紅得發紫。

哥舒飛的想法亦是朝中主流將領們一致的看法,默西不予辯駁:“夏官郎中姚元崇姚大人和李屹將軍和我都是至交,他對契丹勢態一直嚴密關注,對契丹了解亦極為透徹,從諸多跡象判斷,駱務整很有可能真會率一支偏師南下,攻取冀州。因此,他設法說服皇上,命安龍飛所部暫緩北上向王孝傑報到,留在冀州。”稍稍頓挫,“不過,安龍飛與姚大人不睦,而且反應遲鈍,有勇無謀,難堪大任,姚大人萬不得已,與李屹將軍和我商議後才出此下策,以做生意名義前來冀州,弄清冀州有什麼東西吸引契丹人,若駱務整真敢來犯,則予以迎頭痛擊。”

左功定目光微微閃爍:“冀州能有什麼東西讓契丹人感興趣?那位姚大人如此肯定,至少該有些線索對吧?”

默西摸一把大胡子,搖頭:“沒有,有線索的話亦用不到這麼麻煩,稟報皇上,皇上自會布置。”見哥舒飛、左功定臉上各自顯出不屑,補充,“不過姚大人很肯定,冀州有契丹人必欲得到的東西,甚至突厥人對此亦很感興趣。”

哥舒飛有些惱火:“姚大人終究是文人,說好聽是書生氣,說難聽些就是不識時務,現在好了,我們一支小小客軍,被安龍飛團團圍住,進退兩難,弄不好便被人家連皮帶骨地吃掉,哪裏還顧得來什麼狗屁契丹人?”

默西氣定神閑:“將軍放心,安龍飛所部畢竟是天朝將士,處置得宜,不會有什麼問題。”頓挫,“這兩日我在信都還是打探出一些消息,將軍可知,左飛揚就是契丹人,且一直與李盡忠、孫萬榮暗通款曲,相互勾結?”又是一個頓挫,“太陽旗在冀州倒是很有些勢力,你們看,駱務整來冀州會不會是幫他起兵造反,在天朝腹地製造混亂?”

哥舒飛隱約感覺默西所知道的遠比他說出來的多,這個波斯佬任何時候都是奸商本色,不會把家底和盤拖出,哪怕他正有求於你:“我還是那句話,冀州並非兵家必爭之地,天朝大軍壓境,孫萬榮沒道理分兵來冀,左飛揚這點實力折騰不出多大動靜,最好契丹人全部南下冀州,我們便好關門打狗。”嗤之,“隻怕契丹人沒有這麼笨!”

默西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們不來正好,我們人少,撒的出來,收得回去,總不至於無法收場是吧?”

這當然亦是李屹的主意,哥舒飛雖對李屹絲毫不透口風有些腹誹,但多年生死與共,相知有素,料想李屹必有苦衷,悶頭無語。

左功定一旁撓一撓頭:“默西先生怕是對形勢估計得太樂觀了,我們眼下等若被安龍飛的人馬包圍,不管閣下為何來到冀州,既然來了就是太陽旗的眼中釘肉中刺,左飛揚必拔除而後快,陰陽穀他是吃了啞巴虧,可遠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他眼下不動聲色不是怕了我們,無非是在做周全的準備,以便一舉擊垮我們,我估摸著,他很快便會動手,屆時,我們這區區數百人有沒有命逃出冀州可都兩說了。”

默西額頭的皺紋堆起:“安龍飛的態度的確始料不及,李屹將軍事先給他打過招呼,哥舒將軍還與他有舊誼,他眼下做法實在有些不近人情。”

左功定:“默西先生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安龍飛不是不顧舊情,無非是管不住手下那幾個帶兵的校尉。”

默西碧綠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左先生誤會,這兩天我跟安龍飛打過些交道,發現此人並不似外表那般粗蠢,實際是個很有心計手段的家夥,若真下定決心幫我們,需輪不到手底下軍官指手畫腳。對了,他下麵那四個帶兵校尉都叫什麼來著?”

哥舒飛望一眼默西,即管心中不滿,卻不得不佩服這波斯人的精明,他和安龍飛相知有素,後者的心思自然瞞不過他,默西僅僅見過安龍飛兩次,總共沒說上幾句話,便已將此人看穿,難怪他一個亡國商人能暢遊廟堂,左右逢源,贏得朝野上下乃至女帝的信任與讚譽:“王陵少、杜漸、秦少陽和朱顯。”

默西微笑:“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幫著太陽旗是得了人家好處,左飛揚可以把他們收買過去,我們自可以將他們收買回來。哥舒將軍,明日你幫我安排下好麼,從安龍飛到他手下這四個校尉,我們一一拜會。”絕談不上好聽地亂笑兩聲,“這兩天我順便摸了摸這幾個人的底心中有數,嗬嗬,我是商人,既要讓他們滿意,又不能任憑他們獅子大開口對吧?”

哥舒飛額間皺紋稍稍舒展,困惱了自己兩天的問題被這個傳奇巨商輕描淡寫的寥寥數語化解,安龍飛跟左飛揚勾結,無非受利益驅使,默西同樣以利益誘之,安龍飛當然分得清該選擇同屬官軍的神刀營還是民間勢力的太陽旗。不過,兵貴神速,夜長夢多,神刀營的將士從來不愛把今天可以做的事情拖到明天:“默西先生,左飛揚隨時都可能動手,難說不會是今晚,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拜會安龍飛?”

默西苦笑搖頭:“哥舒將軍心思我明白,夜長夢多,可我們不能空口白牙去說服安龍飛吧?他們都是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家夥。”解釋,“我另外安排人運來一筆珠寶,本來早該到了,路上出了些狀況,耽擱幾天,剛傳來消息,明天必定送到,現在,我們隻能耐心等待。”

哥舒飛明白,默西的話半點沒錯,沒有真金美玉給安龍飛說什麼都多餘,默西的珠寶不到,他們隻能等待,那麼,今夜會不會發生變故?難說。太陽旗這兩天很忙碌,忙著將所有外來的江湖人驅逐出境,表麵上是為斷絕花歸處的外援,實則卻切斷了神刀營的所有耳目,連左言遲和哥舒成一行都被迫回到大營,哥舒飛已完全探聽不到營外的任何消息:“先生既然能打聽到安龍飛他們的消息,應當亦探聽到太陽旗動靜對吧?”

默西點頭:“是打聽到一些,算是好消息吧:左飛揚在旗中地位好像受到些挑戰,副旗主丁振武打算搶班奪權,攘外必先安內,就算丁振武不是他對手,他亦未必很快能肅清內務,掉頭對付我們。”稍一頓挫,“不過,我們不可掉以輕心,尤其今夜,需保持警惕,謹防突變。”

哥舒飛心頭重壓驟減,額頭都舒展開來:“我早已吩咐妥當,嚴加戒備,一旦安龍飛發動突襲,不許戀戰,即刻從西邊安龍飛主營方向突圍,撤往陰陽穀固守待命。”安龍飛畢竟留著幾分情麵,主營的防禦相當薄弱,形同虛設,分明預留給神刀營一線退路。

默西:“說來都怪我辦事不周,若珠寶能提前送抵,我們這幾日需不用提心吊膽,熬過今晚,我一定擺酒正式向二位賠罪!”

哥舒飛到底穩重,畢竟長夜漫漫,太陽旗內訌隻是默西打探來的消息,難以證實,現在還遠不是高興時候:“先熬過今夜再說,”走到帳篷門口,望一眼漸暗的穹空,“但願今夜風平浪靜!”

※※※

左飛揚才三十出頭,卻已在太陽旗旗主的寶座上穩穩地坐了五年。太陽旗是河朔最強大的民間勢力,左飛揚是河朔三旗旗主中最年輕的一個,與河西三旗中最年輕亦最強大的長庚旗旗主秋宮後並稱“左秋”,雄踞河朔中部,儼然是冀州的土皇帝,連刺史陸寶積都需看他的臉色。五年來,他的事業蒸蒸日上,過得非常開心,直到那一天,他唯一的胞弟左鷹揚被花歸處格殺,從那以後,他再沒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左鷹揚之死令他傷心固然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卻在於花歸處至今無影無蹤,不知藏在哪裏逍遙快活。從前,亦不乏有厲害角色向太陽旗叫板,他們無一不比花歸處顯赫,卻亦無一幸免地迅速倒在太陽旗凶猛的反擊之下,花歸處能逍遙於太陽旗的複仇烈焰之外,似乎不僅僅因為他的善於躲藏,左飛揚異常敏銳地從中嗅到了一股暗藏的危機:太陽旗的蕭牆之內,有人在蠢蠢欲動,覬覦他已安坐了五年的寶座!禍不單行,花歸處還沒有授首,左飛揚還來不及肅清內部,默西和神刀營突然東來冀州,給了左飛揚更大的一記悶棍,他是少數一眼便看穿默西用心所在的人之一,並因此驚懼不安,默西不同於花歸處,遠不是一介匹夫,有錢有勢有辦法,更有強硬的後台,稍以時日,他便能在冀州站穩腳跟,將自己連皮帶骨地吞下。這是一個巨大的威脅,與之相比,花歸處隻是一頭驚惶藏起的困獸,不值一提。

陰陽穀一戰,左飛揚並不讚成,他始終清醒地明白太陽旗終究是民間勢力,徒眾雖多,組織卻頗為鬆散,沒有多少戰鬥力可言,而河西戍邊戰士卻個個訓練有素,久經陣戰,神刀營更是其中翹楚,戰無不勝,名動天下,兩下動起武來,太陽旗恐怕賺不到什麼便宜,對付這些有勇無謀的丘八,隻有智取,不可硬來。他的想法卻出乎意料地遭到旗中其他高層的一致反對,一向低調的副旗主丁振武帶頭起跳,力主利用陰陽穀凶險的地勢伏擊神刀營,認為神刀營被輜重拖累束縛,而自己一方人數占絕對優勢且在自家地頭作戰,加上陰陽穀險惡地勢,占足了人和、地利,沒有不贏的道理。他的說法極具蠱惑,很快得到全部五個分旗旗主鄭循、嶽先河、堂定言、邱峙、陳吉先的支持,太陽旗這些年橫行河朔,早已驕縱得找不到北,五大分旗旗主根本沒將區區數百神刀營戰士放在眼裏。

左飛揚心中有數,五個分旗主無一支持自己,絕不隻是觀點問題,如果左鷹揚活著,即管他會比任何人都渴望同神刀營血戰,卻一定會堅定地站到自己一邊,五個分旗主則至少有兩三個不敢唱反調,甚至丁振武都不敢明目張膽地跳出來!可左鷹揚確鑿無疑地死了,他還沒能迅速替這位胞弟報仇,威信已降至冰點,隻能強壓怒火,權衡利弊後,從善如流地同意出擊,並由丁振武全權負責伏擊事宜,任他調動除烈日、紅日兩所山莊外的全部人馬。烈日、紅日兩所山莊是左飛揚真正的家底,蓄養著三千訓練有素的精銳戰士,隻聽命於左飛揚兄弟及其胞妹左輕揚。

丁振武是左飛揚的長輩,早在左飛揚加入太陽旗領第一分旗旗主時,他已是付旗主,前旗主曾亮工練功走火,死前傳位給年輕的左飛揚,丁振武表麵上沒有什麼,卻肯定談不上開心。左飛揚精明強幹,太陽旗在他手裏蒸蒸日上,丁振武無機可乘,惟有保持低調,暗中等待機會,左鷹揚橫死,少了左飛揚一條臂膀,丁振武竊喜不已,差一點愛上了花歸處,從此看到一線曙光。默西東進冀州讓曙光終於燦爛成陽光,他輕率地斷定是左鷹揚的橫死造成左飛揚對神刀營的軟弱,機會來了,他很完美地挺身而出,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廣泛支持,連左飛揚的應聲蟲堂定言亦謹慎地支持動武。他忍不住地得意:一戰成功,他聲望的飆升和左飛揚聲望的劇跌將形成鮮明的對比,屆時,他將順勢掌控住旗內實權,架空左飛揚,曉以時日,自可水到渠成地將左飛揚除掉。

左飛揚完全看穿他的心思,冷眼視之。丁振武早早跳出來,未必是一件壞事,這一仗戰敗他將聲名掃地、一蹶不振,再不能從背後威脅自己,即便僥幸取勝,他於即將到來的風暴一無所知,根本把握不了方向,自己手中牢握兩所山莊的三千勁卒,太陽旗終究輪不到別人當家作主。曾亮工當初不傳位給丁振武而傳給自己很有識人之明,丁振武手裏沒有一支足以倚仗的強大武力,以為憑著老資格就能當上全旗之主簡直是愚不可及。

左飛揚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丁振武會敗得如此之慘,神刀營連皮毛都沒有傷到,太陽旗卻損兵折將一無所獲。

左飛揚不在乎陰陽穀的勝敗,卻相當在乎安龍飛的立場,安氏所部軍馬才是他對付默西和神刀營的神兵利刃。左飛揚明白,一旦安龍飛知道陰陽穀戰役真實結果,倒向默西隻是時間問題,他絕不能容忍此事發生,立即想出對策,聲稱已全部奪取默西財貨,僅僅是為了給李屹留點顏麵,才沒有重創神刀營。

這一招果然奏效,安龍飛見神刀營的確沒有帶來輜重,不由不相信左飛揚謊言,反倒將默西與哥舒飛告知他的實情當成謊言,虛與委蛇,拒絕向默西靠攏,而默西手無真金美玉,亦無法獲取安龍飛信任,徒呼奈何。

左飛揚隨即祭出第二道法寶,命旗眾四處鼓吹神刀營之英勇善戰遠遠超出同儕。他很清楚,神刀營號稱天下第一軍,受聲名所累,其他各軍戰士將士對他們的不服氣由來已久,這種對抗的情緒頗可以利用。

神刀營兵源並非來自折衝府,戰士都是李屹精挑細選招募而來,不僅有令人眼紅的薪俸,戰功所獲的豐厚獎賞更是令府兵們垂涎,普通士卒都比府兵大多數中級軍官富有,對金錢不盡的貪婪驅使他們像作戰機器般狂熱嗜戰,戰力與鬥誌都達到巔峰,當之無愧成為天下第一軍。府兵們既眼紅他們的財富,更不服氣他們天下第一軍的稱號,兩天來,安龍飛所部與神刀營摩擦不斷,被哥舒飛與安龍飛各自強行壓住,可對抗卻愈演愈烈,稍事煽風點火,便可能燃成熊熊仇焰。

此刻,太陽旗總部金烏館的內院正堂上,左飛揚穩穩地居中而坐,氣勢重新壓製住丁振武和五名一度不安分的分旗主,他處理善後的高超手段令這幫殘兵敗將心服口服。

包紮著腦袋的丁振武垂頭喪氣地敬陪次席,搶班奪權的野心暫時煙消雲散,滿心所想的隻是保住眼前的地位,左飛揚對旗中老人一向還算厚道,令他心存僥幸。

五名分旗主亦規規矩矩地低眉斂首,他們之中,堂定言是最有眼色的一個,在左飛揚還是第一分旗主時,便熱切交往,待左氏登上旗主寶座,立即表示了效忠,並聰明地與丁振武拉開距離。這一次他沒有支持左飛揚是一步錯棋,誤以為左鷹揚的死影響了左飛揚的判斷力,好在他沒有選擇投向丁振武,大有挽回的餘地,不至於淪為左飛揚清算的目標。嶽先河和堂定言猶如是一幅對聯,互為上下,沒法分開,亦是左飛揚心腹,同樣錯走了一步棋卻不算背叛。邱峙和陳吉先則還在搖擺不定,既受過丁振武的提拔和恩惠,又深諳幫主比付幫主位高權重,在夾縫中小心地觀望。鄭循則是丁振武的私人,他們是同門師兄弟,一向同進同退,而他的第一分旗實力又在其他四分旗之上,早在左飛揚還是第一分旗旗主時,身為其副手的鄭循便沒少刁難他,陰陽穀之役,第一分旗損失最大,但實力仍穩居五個分旗之首,因此鄭循心中雖亦有些不安,比其他人多少要有些底氣,暗自盤算太陽旗前途堪憂,若有風吹草動,自己大可以拉出去另立旗號,左飛揚斷了左鷹揚這條胳膊,其他四個分旗亦與他離心離德,哪裏還有能力阻止自己?

左飛揚洞悉堂中每一個人的想法,亦想好該如何應付,從這幫殘兵敗將回來至今,他隻字未提陰陽穀之敗,並表現出永遠不會提起的態度。他很明白,一旦較真,太陽旗必將陷入內訌,雖然自己有把握將粗線條的鄭循打入十八層地獄,可太陽旗承受不起內亂的後果,至少現在,太陽旗不能亂,當務之急,是消滅(至少要趕走)神刀營,否則,冀州將不再是他的天下。丁振武、鄭循之流,他壓根就不曾放在眼裏,當然他們既然跳出來了,他亦不能放過他們,等趕跑了神刀營,他自會秋後算賬,慢慢擺布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叛亂分子!

堂中很靜,左飛揚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堂內六個各懷心思的家夥,刻意地將沉默轉化為壓力,壓迫著他們,等他們都被壓得沒了底氣,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默西已經把屁股拱進了冀州,你們都說說看,他往下會如何動作,我們又該怎樣應付?”

一陣沉默。堂定言見眾人都不肯開口,惟恐左飛揚難堪,幹咳一聲:“我先說吧。我們雖遭受一些挫折,所幸元氣未傷,默西和神刀營終究是小股部隊,憑武力做不出多大動作,且在安龍飛的包圍中,暫時不會威脅到我們。”稍稍頓挫,“他們現在能做的無非是遊說安龍飛,安龍飛的態度至關重要,好在王陵少、杜漸與我們交情深厚,秦少陽、朱顯亦說得過去,隻要籠絡住他們,安龍飛便跑不了。旗主的離間計已大獲成功,安龍飛部與神刀營摩擦不斷,我們再來個火上澆油,用不了多久他們必與神刀營火並起來。”偷看一眼左飛揚,“神刀營隻區區幾百人,安龍飛十幾倍於他,實力懸殊,打起來,勝負毫無懸念。”

其餘五人雖各有所思,卻都是老粗,沒有新鮮見解,紛紛表態,支持堂定言觀點。

左飛揚等他們表態完畢,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安龍飛得了我們多少好處各位都清楚,王陵少幾個和我們的交情是怎麼來的你們亦清楚,都是用錢給喂出來,這幫丘八哪有情義可講?有奶就是娘。可有奶的卻不光是我們,默西是什麼人?富甲天下的巨賈,比錢財我們比得過麼?你們真以為他會笨到隻講感情不給喂奶?你們信不信,不出三天,安龍飛和我們的交情就得在刀槍上見個真章了!”

丁振武等人麵麵相覷,目定口呆,左飛揚的話他們從沒想到過,但至少還聽得懂,明白這些話字字在理,一時間,不知所措。

左飛揚有些享受地看著他們束手無策的樣子,耐心地等他們紛紛將依賴地目光投向自己,才宣布題解:“所以,我們已經沒有時間拖延,說明白些,今晚就是我們最後機會,若不能幹掉神刀營,就等著讓人家來幹掉吧!”

嶽先河騰地站起:“我現在就去找王陵少!”

左飛揚以目光製止,片刻示威般的沉默後:“不用了。你們來之前,我已做好安排。”看一眼沙漏,“一個時辰後,二更天,王陵少、杜漸、秦少陽和朱顯四軍會同時發動,突襲神刀營。”

嶽先河傻站著,訥訥地問:“安龍飛呢,什麼態度?”

左飛揚:“沒態度。”頓挫,“可沒有他的默許,王陵少他們敢動手?依我看,他還不想跟神刀營徹底翻臉,西邊給留了條出路。”轉向鄭循,“神刀營必由西邊突圍,我們丟的臉不能光靠別人給找回來,多少需給他們點教訓,讓他們長點記性,你立刻帶人去小合坡埋伏,叫他們領教領教我們太陽旗的厲害!”

鄭循至此已完全被左飛揚手段懾服,規規矩矩地起身應命,正要離去,一旁丁振武卻打個手勢,示意他稍候,向左飛揚:“旗主,哥舒飛一定會撤回陰陽穀,我們不如再返回陰陽穀設伏,必能將神刀營一網打盡。”

堂定言察言觀色,已有些摸透左飛揚心思,明白表現忠心時刻來臨,代為回答:“神刀營畢竟是官軍,不到萬不得已,不宜將他們打得太狠,讓他們知道疼就好,要真惹翻了李屹,率主力來興師問罪,需不是好耍。”

丁振武固執地:“已經撕破了臉皮,打一拳踢一腳和將他們趕盡殺絕又有多大區別?”

堂定言看一眼左飛揚,收到他鼓勵的眼神,說:“李屹受到多方掣肘,四五百人是他眼下能派到河朔來的極限,若我們一點不給神刀營麵子,將哥舒飛整個吃掉,李屹惱羞成怒,還需維護神刀營顏麵,沒準會甩開所有掣肘,不顧一切的來給我們拚命。”

左飛揚不容丁振武再說話,輕咳一聲,吩咐鄭循:“時間無多,你速去布置,本想一會兒再交待你,既說到了,你就記著,要打得恰到好處,別傷了哥舒飛性命,最好是重創他,讓他在床上躺上一、半個月,我們好有時間布置防務,叫他們休想再靠近信都。”

鄭循瞥一眼丁振武,應聲離去。

堂定言則竊竊地舒了一口氣,相信自己已重新取得左飛揚的信任。所有五個分旗主當中,唯獨他肚裏有貨,心思縝密,從左言遲話中聽出一些門道:他們昨日便回到信都,左飛揚隻是叫他們休息,直到一刻前,才毫無征兆地將他們匆匆召集過來,表麵雖然從容不迫,但旗壇中種種跡象都透著倉促,與左飛揚一慣的行事作風迥然不同,這不由得堂定言不懷疑,左飛揚對默西行動的判斷,並非靠腦袋想出來,而是收到了可靠的情報。換言之,他早在默西身邊布下了密探!想到此,堂定言不由汗流浹背:難怪左飛揚會反對在陰陽穀伏擊默西,他必定早就知道默西沒帶任何財貨,卻不肯點明,顯見是在靜觀其變,試圖看清都有誰跟他唱反調,自己稀裏糊塗地支持了丁振武一把,真是大大地失策,必須全力挽回,方才的發言,等於表明立場,與丁振武劃清界線,而左言遲亦心知肚明,不動聲色地接納了他的回歸。

左飛揚待鄭循走出廳堂,才繼續發號施令:“邱峙、陳吉先,你兩個帶人加強封鎖各處離冀通道,謹防花歸處乘亂溜走。嶽先河,你帶人封鎖西山,花歸處多半就藏在西山。”

三人各自應聲而起,魚貫而出。

左飛揚在轉向丁振武,口氣放緩:“丁叔,這麼晚把你請來,實在是事關重大,需你老給把一把關,丁叔看我這樣安排可有不妥之處?”

丁振武心說“現在哪還輪得到我說話”,但對左飛揚的客氣還是比較受用,懊惱中不乏欣慰:“飛揚你年富力強,我個土埋半截的老頭子能把什麼關?凡事你拿主意,我亦就能替你站腳助威。”

左飛揚:“多謝丁叔。”起身,“丁叔有傷在身,不宜操勞,回去歇吧,我送丁叔出去。”話說的再客氣,骨子裏卻有些不容分說的味道,丁振武來去都需由他做主。

丁振武無話可說,起身,胡亂與左飛揚聊著毫無意義的家常向外行去。

左飛揚將他送到門口,待他上馬而去,才領著堂定言回到內堂,重新落座後,問:“還沒查到花歸處下落?”

堂定言全權負責搜捕花歸處,不安地扭動一下:“他肯定沒逃出冀州,應該就藏在城外山中,我已封鎖住所有出山道路,他便插上翅膀亦逃不掉!”察言觀色,補充,“殺手九重天應該已到信都,花歸處授首亦就是這兩三天的事情。”

左飛揚眉頭微微一挑:“應該?他們到沒到你不清楚?”

堂定言額頭冒出冷汗,苦笑:“他們行蹤詭秘,我們不能過問,這是規矩。不過,依他們一貫作風,早該到了。”

左飛揚垂下眼瞼,沉吟片刻:“不能完全指望他們,神刀營之事已告一段落,現在起,你別的事暫且放下,全力搜捕花歸處,掘地三尺亦要把他給我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