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星期天,幾個男孩子在老廟附近的地頭裏給各家的羊割草,時值中秋,地裏的莊稼馬上要收割了,莊稼棵裏的草也都開始發黃了,不黃的也有些老了,草梗開始硬了,就像和的麵很硬擀出來的麵條——有嚼頭了。他們胡亂把自己的籃子裏鬆鬆散散的塞滿了這有嚼頭的節節草,穰子草,蘆葦草,蛤蟆棵子,就開始打鬧著玩起來。由於打鬧,都把身上的薄衫脫了,光著小脊梁還是熱的汗道道從臉上往下流,流的小臉上一道道的黑道道,頭上還像蒸饃鍋一樣冒著白煙。
終於他們打鬧累了,都一起歪的歪坐的坐癱在一塊玉蜀黍地頭了。一個說話不清楚的麵孔白白的十來歲的孩子擦一下額頭忽然指著玉蜀黍棵裏說:“我才在那裏踩到了一個螞蚱,有這麼大。”他把大拇指和食指抻成一條長線說,估計把兩根手指都抻疼了。
一個孩子撇撇嘴說:“ 你放屁。”
又一個孩子呲呲牙說:“你放屁。”
另一個孩子擠擠眼說:“你放屁。”
看來這個說話不清楚的孩子慣於“放屁”,竟然眾口一詞。
可是這個說話不清楚的孩子這回顯然火了,他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皺著鼻子大吼:“你們才放屁,我這回要是說了瞎話,我把頭割給你們踢著玩兒。”
其中一個孩子就輕蔑的笑著說:“那你把你踩死的那隻螞蚱給拿出來看看。”
這個孩子說:“我踩死了還上哪找去。”
“踩死了才找的著啊,踩不死才找不到,對不對——”他起著哄跟其他兩個孩子擠眼。
“就是就是,拿出來呀,拿出來叫俺看看,不然你就是放屁。”
這個說話不清楚的孩子一激動說話更不清楚了,臉紅脖子粗的說:“俺拿,俺就去拿——”
說罷義無反顧的跑進玉蜀黍棵裏了,但是馬上又踅回來了,對著他們三個惡狠狠的說:“先先別慌,咱得賭個啥,不能白白叫我去找那隻螞蚱,我要是找著了那隻螞蚱跟我說的一般大,就算我贏了,要是它沒我說的那麼大,就算是恁輸了,中不中?”
幾個孩子毫不在乎的點點頭。他就說:“誰贏了誰就是老大,老大叫恁幹啥恁就得幹啥。”
幾個孩子覺得有些嚴重了,但還是互看一眼後點了點頭。他就又頭一低,唰唰的拱進了玉蜀黍地裏。
一會兒,他果然拿著一個巨大的如一隻鋼筆般粗長的大螞蚱出來了,幾個孩子一看都被震住了,各自擺著各種驚訝的神色目不轉睛的看。
他一把攥住說:“說,誰放屁?”
幾個孩子都低頭不語了,一副訕訕的樣子。一個說:“你贏了就贏了唄,大不了我叫你抄我一個星期的作業。”
看來那個孩子學習好。
另外兩個孩子說:“你叫幹啥就幹啥唄。”
這個說話不清楚的孩子一臉勝利的驕傲,他眯起眼睛想了想,然後忽然指著廟門說:“都說這道門裏還有一道門,那道門上封著的一條封鬼的符是不是?”
幾個孩子沒勁的說:“就是啊,這誰不知道,你要是不知道這個故事,你就不是柳樹村的人了。”
的確,這個村子裏的小孩幾乎從記憶裏記住的第一句話就是聽大人囑咐不許動那道黃符了。
他看著它壞壞的笑笑說:“哼,恁還真相信有鬼呀,咱課本裏不是魯迅學過踢鬼的故事嗎,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鬼都是人編出來的,這個廟裏的鬼跟這道黃乎乎幹巴巴的像小孩屎一樣的符都是糊弄人……”
孩子們這回都不說他是“放屁”了,都抿緊嘴“嗯嗯”的讚同他的話和他的道理。
這時他以贏者的身份下命令了:“現在我宣布,恁三個現在進入這道門,把貼在裏麵那道門上的符撕了去,咱打破封建迷信殘餘——”
雖然這些小學生們相信課本相信老師不相信有鬼,當時他們都是被大人嚇唬著或者教導過的,他們還是對個從來沒人進去的老廟還是有生理上的膽怯的,要撕那道符就更怕了,當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頭不低命不奉不行啊。但是這道門鎖的嚴嚴實實的,誰能進去啊。他們一露出為難的樣子,那個得勝者就裝出很老練的樣子哈哈一笑說:“笨蛋,挖洞從下麵爬進去啊。”
挖洞,爬進去,真刺激,太好了,幾個孩子果然都拿過自己的鏟子,一鏟一鏟的挖起來,他們那一刻心裏的得意感不比當年打鬼子挖地道戰的士氣弱,隻是一個孩子膽小,拿著個鏟子在後麵磨磨蹭蹭的挨,不挖又不敢,真後悔自己剛才不該跟著他們倆說那個孩子“放屁”。
很快,一群像小獸般呼哧呼哧喘氣的孩子把一個像狗洞大小的洞挖好了,他們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也不比當年挖地道戰的同誌們成就感弱。於是他們興奮的挨個爬進去,這個膽小的孩子不敢爬,那個說話不清楚的孩子就學著大人的腔調罵他“小兔崽子,你要不跟著進來,俺仨到死都不跟你玩了。”他真怕他們“到死都不跟他玩”,趕緊縮下身子爬進去了。
他們爬進去那道門以後果真老廟高高的石門檻上,老的都褪了木頭顏色像土一樣的木門當著橫著一道黃黃乎乎的符。“這就是封鬼的符,那鬼也太笨了吧,被一道紙條給治住了,哈哈”一個孩子一說,兩個孩子隨即發出了同聲的嘲笑。
“撕啊,恁仨。”那個孩子以指揮者的姿態站在一堆石頭上說。
“嗯,撕——”兩個孩子同時伸出不算小也還沒長大的手就去撕那道封著門的符,那個最膽小,像個尾巴一樣縮在兩個小孩後頭。
但是奇跡出現了,那道也不知被風吹被雨打了多少年符竟然跟長在了鏽跡斑斑的破廟門上似的,怎麼也揭不下來。
“一張破紙咋比鐵皮還結實呢?”他們嘟嘟囔囔的說。本來揭它是被動的,一遇到難題反而從心裏想要弄下它來了。
於是一個孩子說:“咱用尿滋它,紙怕水。”
說著幾個孩子就笑嘻嘻的搬來轉,然後上高高的脫了褲子朝那張符尿去。可是他們立刻就發現它居然是“防水”的,尿竟滋不進去。
“那我去點火,我就不怕紙不怕火。”一個孩子點火了,鄉下孩子去地裏都帶著火的,為了是偷了人家的玉蜀黍棒子了,花生了,毛豆了用來燒著吃。所以一瞬間火就被點著了,他們把一根幹木棍子當火把舉著朝那張符捅去。
“嘭”的一聲,那道同樣鏽跡斑斑的黃符發出了爆裂的一聲響聲,然後一溜火光一閃就朝天上飛去了。這道符沒有了。
幾個孩子的臉變白了,他們覺得他們闖了禍了。
接下來他們再無心玩了,就賭咒發誓誰到了家都不許亂嚼舌頭,誰要是泄了密,三個人就都不跟他玩兒了。對於孩子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了。
果然到了家,誰也沒有提他們把廟裏的符揭了的話,但是他們心裏都如揣了個刺蝟般毛毛刺刺的,怕那個廟裏真有鬼,就真的被他們放了出來了。
其中一個膽小的眼前老是晃動著的那莫名的飛上了天去的火光,他不明白那道符怎麼會變成一道光飛了去呢,它又不是火箭也不是飛機的。他變得吃飯囫圇吞,走路胡亂看,一到了夜裏廁所都不敢去,夜裏還老是做噩夢。這天夜裏他剛睡著就大叫了一聲“鬼來了——”驚醒後就蒙上被單嗚嗚的偷著哭起來。
跟他一屋睡的爺爺聽到了,他就起來走到孫子床前掀開他的被窩問:“小兒,咋了你,我咋看著你這幾天不對勁呢?有啥事,跟爺說,是不是又考的不好了被老師打了,啊?”
他一聽爺爺慈愛的話一下子像蠟一樣融化在爺爺的懷裏了,抽抽噎噎的說:“爺,我怕,我怕說了你跟俺爸說,他打我——”
爺爺嗬嗬笑著哄他“不說不說,這回考不好下回好好考就是了啊,爺不跟你爸說。”
他可憐的仰起臉對爺爺說:“不是爺,不是我考的不好了,是我跟他幾個搗蛋了。”
“嗯,倒啥蛋了?”爺爺認真的問。
“俺,俺幾個把咱村的老廟裏門上貼的符燒了,俺看見那道符奇怪的一綹火明子朝天上飛去了。”
老人一聽渾身一麻,然後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