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四個,三男一女,趕著牛車,大概是很早就出門了,幾個人身上,包括那隻老牛的身上,都是汗津津的,跟剛從水裏鑽出來的一樣。
趕車的年輕人二十郎當歲的樣子,正一個勁的舔著嘴唇,咽著唾沫,看起來渴的厲害。
另外的三個人看起來都有四五十歲的年紀,雖然竭力想要表現出自己體麵的那一麵,可是一路上風塵仆仆的趕路,哪裏還有體麵可言,濕了大半的後背讓整個人都顯得狼藉起來。
更不要提衣服上還都打著補丁,腳上的鞋也已經開了口。
不像是走親戚,倒像是逃荒的。
女人陪著笑臉,說著好話,兩個中年漢子臉上的笑容也有不同的僵硬,被宋李氏當眾這麼指責,臉上也是掛不住的,不過隻能強撐著。
陳大牛媳婦詢問的眼神落在了阿雲娘的臉上。
她不曾見過這些人,不知道這些親戚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都知道宋李氏的娘家搬走了,沒了音訊,聽這話,這些人倒好像是宋李氏的娘家人一樣。
阿雲娘點點頭:“那是你宋大娘家的兩個兄弟和她嫂子,那個年輕人應該是她侄子吧!”
她也不敢肯定,不過猜測差不多。
陳大牛媳婦喃喃自語:“這怎麼還好意思找上門來?”
“你們也真好意思找過來!”宋李氏說出了和陳大牛媳婦一模一樣的話。
說起曾經來,宋李氏情緒激憤,自己家裏最困難的時候,鄉親鄰裏都不曾看熱鬧,反倒是自己的親兄弟,在自己摔壞腿的時候,就跟自家斷了聯係,無非是因為自己家裏窮,怕拖累了他們,沒想到現如今竟然真的找上了門來。
“妹子,妹子,你消消氣,這麼多年不聯係,我們也不是有意的,開始的時候我們不是也寫過信麼,隻是後來路途遙遠,這信件就這麼突然斷了,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還以為是你們不跟我們聯係了。”
宋李氏的嫂子李韓氏忍著難堪陪著笑臉說道。
宋李氏的哥哥李東平和弟弟李東安不知道是天生木訥,還是羞愧,這個時候都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李天賜大概是沒經曆過這種情況,此時隻是站在自己的父母身後,暗暗打量著自己的姑母。
宋知孝穿著一身舊衣服,手上拿著泥湴子,站在牆頭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幾個人,沒有下來的意思。
陳大牛媳婦下意識的去尋找綿娘的身影。
宋李氏怎麼想的,她不關心,宋知孝心裏是什麼滋味更是輪不到她來操心,她最擔心的是綿娘。
很快,讓她找到了綿娘的身影,她站在人群裏,看著熱鬧,跟宋知孝一樣,像是眼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隻有在宋李氏情緒激動的時候,她的臉上會流露出擔心的神色。
幾次想要上前,腳步又退了回去。
像是看戲,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信件突然斷了?你們是覺得我記性不好,我摔糊塗了?難道不是你們突然搬走了,連個地址都沒有留下嗎?”
“冤枉,這可是天大的冤枉,你是我們的親妹子,咱們是至親骨肉,我們搬走了,怎麼會不給你留下地址呢?當初我們可是將地址告訴了隔壁鄰居的,還讓他們捎話給你們,要是有什麼難處,就給我們去封信,知道你們家的日子不好過,可是,有你親哥哥親弟弟在,又怎麼會真的對你不管不問,天地良心,我們可不是那種沒心肝的混蛋啊,怎麼可能連親妹妹都不要了呢!”
李韓氏一番起誓發願的說話漏洞百出,別說是宋李氏,就算是七八歲的孩子也不能相信。
“讓鄰居捎信,哼,說的真是好聽,哦,你們要搬走了,都不能親自來我們家裏告訴一聲,悄麼聲的就搬走了,糊弄鬼呢吧?真的有心,還會讓鄰居捎信嗎?”
這番話說出來,饒是能言善辯的李韓氏也說不出話來,隻能轉頭看向自己的丈夫,李東平更是一聲不吭,他們當初搬走的時候就是故意不肯留下聯係方式的,怕的就是本來就貧窮,又瘸了腿的妹妹妹夫找到自己,給家裏添麻煩。
李東安張張嘴,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可是,再看到姐姐拄著的拐杖的時候,喉嚨一哽,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宋李氏不是阿雲娘那種能言善道的人,這輩子,除了欺負自己女兒以外,在外人麵前就沒占過便宜,現在倒是能將對方幾個人說的啞口無言,可見幾個人的心虛。
李天賜想了想輕聲說道:“姑姑,當初阿爹阿娘一時糊塗,做錯了事情,他們一直心裏不安,您能不能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
他今年二十三歲,比宋知孝還要大上兩歲,當初家裏搬走的時候,他已經十幾歲,對於什麼事情都是半懂不懂的時候。
宋李氏看著這個侄子,忽然眼睛一紅,她還沒成親的時候侄子就出生了,家裏第三代第一個男孩子,父母心中自然是歡喜的,取名“天賜”可見是把這孩子當成了寶的,別說是父母,就算是她自己,也特別喜歡這個孩子。
那個時候她還不如綿娘的年紀大,每日出去幹活,不管多累,回到家第一件事都是趕緊跑到哥哥嫂子的房裏去看小侄子。
看著小侄子對著自己露出一個笑臉,就好像是什麼煩惱疲累都能忘記的一幹二淨了。
就算是成了親之後,每次回去,還是會忍不住給這孩子拿好吃的,成親的時候,娘家給自己扯了幾尺新布做嫁妝,自己沒舍得用,成親的時候撐了場麵,過後就給小孩子從頭到腳做了一身新的,包括鞋子帽子。
那個時候,就是自己的親兒子都沒有這個侄子來的重要,宋知孝還要撿著李天賜的舊衣服穿。
隻因為他是李家的長孫,父母的心肝,也是自己的心肝。
現在,這麼大的孩子站在她麵前,代替他父母叔嬸給她道歉,她如何受得了,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李天賜走了過去,低低的叫了一聲“姑姑。”
二十幾歲的人杵在她的麵前,低著頭跟她說話,卻好像還是當初那個扯著她衣角管她要吃的的小侄子。
將她的記憶一下子拉回到了從前。
眼淚“唰”的一下就掉了下來。
“天賜——”她呢喃著這個名字,當初爹娘給剛出世的小孫子取這樣的名字,心裏是極其高興的。
自己那個時候也跟著高興,可是哪想到當初那麼疼愛的孩子,說走就走了,都沒有跟他姑姑打聲招呼。
“你走了之後怎麼就沒想著給你姑姑寫封信呢?”
不說他走的時候怎麼沒來告訴她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幾十裏路,一個孩子難道要靠著兩條腿走到這裏來嗎?半路上要是被狼叼走了,自己才是追悔莫及。
她拍著李天賜的肩膀,這孩子走的時候,個子才到她耳際,現在,卻已經高出她一個頭。
“我寫了,不知道姑姑怎麼沒有收到,我還特地在信裏寫了新家的地址,還把自己這些年攢的壓歲錢也都放在裏麵了,那信,您真的沒有收到?”
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臉上流露出憨厚誠懇的表情,讓人根本不可能去懷疑他話裏的真實性。
宋李氏拍著他的肩膀,欣慰的同時又哭笑不得:“你呀,你這孩子,你是不是傻?怎麼就能把自己的壓歲錢放在裏麵,那信還能寄到麼?早不知道被誰貪了去了。”
綿娘抬起頭來看向高牆之上的兄長。
兄妹兩個目光交彙,同時撇嘴。
“是啊,我也是後來長大了才漸漸想明白的,可還是抱著一點希望,希望姑姑能收到我的信,我那個錢,是拿來給姑姑治腿的。”
他長得算不上俊美,不過五官端正,濃眉大眼,很容易能博得別人的好感,更不要提對他濾鏡很厚的宋李氏。
這下,宋李氏再無半點懷疑。
她對兄弟嫂子有怨言,對這個侄子,之前有的一點怨氣也都被侄子這番傻乎乎的舉動給化解了。
“你這傻孩子,唉……”
李韓氏苦笑道:“可不就是個傻孩子麼,第一次沒有得到回信,轉過頭還偷了家裏的錢給你往回寄,開始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他偷錢是幹什麼,以為他小孩嘴饞,偷了錢出去買吃的,你哥哥,為了這,打折了一根藤條,這孩子就是死活都不說,還是後來一直等不到你的回信,才憋不住跟我們說的,我們這才知道是錯怪了他。”
綿娘低聲道:“鬼才信呢!”
宋知孝冷哼一聲:“信你才有鬼!”
“你這孩子!”宋李氏拍著李天賜的肩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有眼淚簌簌的往下掉,對侄子的心疼全都寫在了臉上。
“趕緊的,還站在這裏幹什麼,進屋,趕緊進屋,看看這孩子,嘴唇都起皮了,這是渴了吧?也不知道你們這是走了多遠的路?”
綿娘跟宋知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母親帶著李天賜進屋,後麵緊跟著略有些局促的李東平夫婦以及李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