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紮心。
紮的宋李氏的心千瘡百孔,差點又發起火來,繃著最後一點理智斥責自己的兒子:“你懂啥?你什麼都不知道,若不是她的話,咱們家裏怎麼會出了這麼多的事情!”
宋知孝隻覺得匪夷所思:“原來您一直以為咱們家出了這麼多事,都是因為綿娘?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就是她,你以為顧驄為什麼要結交秀才,要讓你去他的宅子裏當什麼護院,就因為他相中了綿娘,千方百計想要將她搞到手,若是沒有這一切因由,你們又怎麼會遇上那個殺千刀的榮王世子,嫵娘怎麼會跑?你爹也不會怒急攻心趕著馬車出了事!”
“就為這?”
宋知孝的反應沒有宋李氏想象中的激烈,宋李氏不由得再次激動起來:“還想怎麼樣?你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在這裏怪我這個當娘的不講情義,你這樣,你早知道這件事情?”
“我隻是後來在軍營裏的時候想通的,顧驄對咱們家的好的確是無緣無故的,我後來反複想過,其實當初第一次在梅家遇到顧驄的時候,他們的態度就不對。”
顧驄對他禮遇有加,顧武對他又極其親熱,他何德何能,當得起顧三郎的這樣禮遇,就說顧驄是為了報恩,可是綿娘恨不得躲他躲得遠遠的,他當著梅家人的麵對綿娘並不親近,反而是背著梅家人的麵,反複勸說自己去他們家做事。
就連梅家三口都輪番上陣說服他,可見他背後也是下了功夫的。
他進了顧家大宅之後,更沒有做多少下人應該做的事情,反倒是學了不少本事。
君子坦蕩蕩,若是顧驄胸懷坦蕩,又何必用這些手段。
不過他自覺自己還是太笨了,這些事情真的就是後來反複琢磨才想通的。
宋李氏更加覺得不可思議:“既然你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為什麼還要幫著你妹妹說話?”
“阿娘。”宋知孝道:“難道你覺得這些事情真的是綿娘的錯嗎?”
宋李氏不吭聲,大道理她已經聽過不少,她自己也已經努力不再去想這件事了,也像隔壁阿雲爹娘那樣,不管事情真相如何,先站在自己的女兒這邊,她自覺已經做出了讓步,隻覺得兒子這樣才真的是不依不饒。
“她隻是一個弱女子,說出這些事情來,怕我們會惹到顧驄,她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周旋,當初讓我去顧家,你和阿爹也是同意的,她在這個家裏也好,還是在那個家裏也好,都沒有做主的權利,明明是咱們一步一步的踩進人家的圈套裏,成了綿娘的軟肋,為什麼還要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她的身上,阿娘,暫且不說別的,就說顧驄送來的那些東西,我在顧家領到的月錢,當時咱們看到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我和你阿爹當時就覺得拿著這些錢心裏不踏實,我們拒絕了的!”
“是啊,拒絕了,可是最後還是心安理得的拿著了,不僅拿著,還盤算著這樣下去,咱們家遲早能過上好日子,慢慢的就將一切當成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你和阿爹也好,還是我這個做哥哥的也好,當時根本不知道綿娘過著怎麼樣提心吊膽的日子,而且,當初梅家這門親事,也是你們做主,為了幫我娶媳婦,才將綿娘嫁過去的。”
“那個時候梅家那個殺千刀的看著也是個有出息的,我們也想著綿娘也許以後能過上好日子嗎。也不是沒為她打算過。”
“是啊,你們為她打算過,可是您也說了,是也許,而不是一定,為什麼,因為他梅翰林那個時候都已經一隻腳踏進棺材裏麵了,綿娘嫁過去是衝喜的。”
宋李氏無話可說,宋知孝說的沒錯,他們何嚐不知,綿娘嫁過去,就是去衝喜,去伺候那個病秧子丈夫的。
“當時家裏的情況你最知道,若是再犯有第二種選擇,我們也不會這麼做,這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嗎?”
宋李氏辯解著,隻是這樣的辯解次數多了,不僅蒼白,還讓人覺得尤其可惡。
“說到底是我們無能,我娶媳婦,要用妹妹的一輩子去換,可是阿娘,正因為如此,你覺得綿娘又有什麼錯,從始至終,她有過選擇的餘地嗎?嫁給梅家也好,遇上顧驄也好,有什麼事情是她自己能控製的?麵對顧驄,就算是我們都不能做什麼,她一個弱女子,又能怎麼辦,反而要極力保護我們這一家子。”
“可是,你阿爹……”
“這件事你也怪到綿娘的身上,所以當初她差點就沒命了你也不管嗎?”
宋李氏低頭默認。
這件事她無從辯解,隻因為她當時真的是那麼想的。
宋知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神色複雜。
“阿娘,你覺得綿娘是一切因由,才導致咱們家落得這麼多的惡果,我想的,恰恰相反,綿娘才是最無辜的那個,我們已經將她當成雞鴨貓狗一樣的賣了一次,難道還要再來一次嗎?”
“你這說的是什麼混賬話,我沒想過要賣她!”
“是,你是沒想過要賣她,可你想了,要讓她攢夠足夠的錢供著我和細伢子成家立業,然後你們淨身出戶搬出去住。”
“這有什麼,她又不是不能掙錢!以後的錢慢慢掙,日子還是能過好的。”
“是,綿娘心性堅定,能幹聰慧,肯定能將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可憑什麼她就要永遠成為家裏需要犧牲的那一個呢?我們有什麼權利刮幹淨她身上的每一滴油水呢?”
“所以,你什麼意思,哦,你是說我這個當娘的錯了,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做得不對,可我又什麼不對?你弟弟現在還小,你身處邊關戰場,變數頗多,難道家裏不應該攢錢給你們留著嗎?你以為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你們宋家,為了你爹,要讓他知道,就算是他在九泉之下,依然能看到他的兒子娶妻生子,長大成人,過得不比任何人差。”
“綿娘呢?綿娘的日子在哪?她也是你們的女兒,是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不是丫鬟婆子,不是咱們家的奴隸,憑什麼就要不圖回報的為她的兄弟當牛做馬?阿娘,你這樣,就是不公平!”
“公平,這世道上哪有那麼多的公平,再說了,綿娘自己都沒說什麼,你又在這裏七七八八的是做什麼?你大半年才回來這麼一次,回來就是氣我的嗎?”
兒子的不理解讓宋李氏覺得很傷心:“我心裏若是不在乎她,又怎麼會要去想著跟她過苦日子?”
“你究竟是怕綿娘一個人孤單單的,還是擔心自己留在這個家裏,會成為我和阿弟的拖累,讓我們的妻子三天兩頭的鬧騰?”
宋李氏不說話了,等於是默認,她潛意識的確是怕自己再成為兩個兒子的拖累,讓他們的日子過得不安生。
宋知孝很無奈,沒有什麼比“拖累”這個詞更紮心的了,可是這就是事實,阿娘是這麼想的,隻是她不想說而已。
他將錢重新分成了四份,放在宋李氏的麵前,最大的那一份用手娟單獨包了起來是留給綿娘的,其餘的三分也都各自單放著。
“阿娘,我還是那句話,從一切開始,綿娘都是最無辜也是最辛苦的那一個,她曾經的心力交瘁生不如死我們誰都體會不了,我們不能一再的利用她的軟善溫順,她已經很了不起了,就算是被休棄了,她也不比任何人低氣,咱們不要自己作賤她。”
“我沒有作賤她!”宋李氏喃喃自語,像是說給宋知孝聽得,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宋知孝跪在地上,握著母親的手:“阿娘,咱們要將綿娘捧在手心裏,不要讓她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好嗎?”
宋李氏的手動了動,沒有掙脫出去,她低著頭望著自己的兒子,眼淚掉在了他的手上,半晌之後,點了點頭,說道:“好!”
雞叫了三遍,江一寒跟宋知恩從綿娘的房裏走了出來,宋知恩捧著那幾張寫著重點書單的紙如獲至寶一樣,回了正屋,打算將紙筆放好。
江一寒眉頭緊鎖,站到了豆腐房門口。
綿娘在豆腐房裏忙的像個陀螺。
這個鄉下女娘,不是頂天的聰明,沒有什麼傲人的本事,全憑著堅毅的性格扛過所有的磨難,養活著一家人,盡可能的回報著鄉親父老對自己的好。
對於傷害和磨難,沒有一笑而過的灑脫,卻堅定不移的在人生道路上不斷前進。
不管遇到什麼磨難,遭受多少不公,她都不會放在心上,並且努力讓自己強大起來。
這樣的她,其實已經很強大了,強大到讓人敬佩,生畏,好像真的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到她。
可也同樣的讓人心疼。
她本來隻是一個弱女子,原本應該向其他這個年紀的姑娘那樣,享受著丈夫的疼愛,父母的寵愛,哥哥弟弟的維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憑著一己之力擔起這個家。
綿娘若有所感的轉過身來,對上他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神,方才快速轉過頭去,佯裝無事的笑道:“你的那些考試秘笈都寫完了?”
“寫完了。”
他從自己的懷中拿出那支玉簪,走到了她的麵前。
綿娘下意識的拉開了兩個人的距離,這麼一會的獨處,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麼今天和這個男人之間的相處為什麼那麼奇怪了。
兩個人之間本來應該有的那點距離正在被一點一點的縮近。
這不是正常男女之間該有的距離,綿娘本來還不肯定,可剛才回頭對上江停的目光的時候,她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躲避,她的心裏就隱隱有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