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娘連連擺手,這可怎麼成,還是收著玉米豆和瓜子吧,不過這兩樣加起來也有大半個口袋,足夠細伢子吃上半個月的了。
其實貴重與否並不重要,難得的是這份心意。
綿娘謝過梅家二嬸,跟婆媳倆道別,在梅花村買了兩盤半的豆腐,從梅花村裏出來,告別了雲娘,轉而又奔著鄰村去了。
這天豆腐賣得異常快,還沒到中午就賣完了,綿娘趕著毛驢車回去,路上遇到行人,問了去哪,順便捎上了一程。
那人下車之後,綿娘自己趕著毛驢車回家。
看到家門口拴著一匹馬,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正疑惑間,隔壁的阿雲娘聽到聲音探出頭來,問道:“綿娘,你還有遠房表哥?”
綿娘更加疑惑了,她沒聽阿娘說過什麼遠房表親啊,怎麼就多出了一個遠房表哥呢?
“嘖嘖嘖,你這個表哥看起來可不是個一般人物,你看他騎得那匹馬,你叔可是說了,這樣的馬,在馬市上都看不到,那毛色,體型,骨骼,還有那四個蹄子,這可是咱們整個同洲地界都不一定能產得出來的馬。”
綿娘笑了,看了一眼,也看不出這馬究竟有多好,到是更好奇自己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遠房表哥。
她進院卸車。
阿雲爹從牆的那一邊探出頭來,一臉的欽羨與可惜:“這樣的馬,不用來種地就太可惜了。”
阿雲娘啐了他一口:“你懂得什麼,既然是好馬,用來種地才可惜,可是看著你那個表哥衣著打扮都很一般,長得也不出奇,也不知道怎麼就有這樣的一匹好馬。”
綿娘不懂的地方就更多了,不過她心思電轉,卻沒說出來。
“你這個表哥我看著倒像是個好人,可是這人啊,也不能光用眼睛看,看相得了麵,相不了心,老實說,你們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的幾個舅舅就說離得遠一點,可也不見得一點消息都聽不到吧,這又不像是你阿爹,這一房隻有他老哥一哥,當初你阿爹出事他們都沒過來。誰知道你這個表哥這個時候上門,又是打的什麼主意?”
阿雲娘憂心忡忡,生怕這個表哥來意不明。
綿娘抿著唇,說不出來讓她不要擔心的話,關於舅舅家,阿娘並不經常提起,隻知道阿娘和阿爹成親之後第二年,大舅在離這裏百十來裏地的岐州城,後來連帶著二舅三舅帶著姥姥姥爺也搬過去了,隻留下一個女兒在這邊。
隔得遠了,來回不方便,也就姥姥姥爺去世的時候,爹娘去了一趟,從那次回來之後,開始的時候還有書信來往,現在書信來往都少了,綿娘不用掐著指頭算,都知道好幾年舅舅們那邊沒怎麼來過信了。
開始的時候阿娘還會和阿爹念叨兩句,現在連念叨都不念叨了。
寫出去的信石沉大海,聽去過那邊的人捎信來說家裏過得挺好的,阿娘也就不再惦記了。
阿娘自己也曾經念叨過:“娘家,娘家,沒了爹娘,那就再也不是你的家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又怎麼樣,各自成了家,娶了媳婦,來往也就逐漸斷了。
那些親表兄表弟都不曾上門,這又是從哪鑽出來的一個遠房表哥?
綿娘心中覺得這些太過蹊蹺,一邊卸車,心裏還在不斷的琢磨。
阿雲娘還趴在牆頭上,她有實在是不放心真突然冒出來的表哥,哪怕是這個表哥穿的還算是人模人樣,騎著一匹高頭大馬。
綿娘正要跟她說阿雲,正房的門就打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人來,身上穿著一件舊棉袍,外麵裹著一件舊的皮毛馬甲,肩膀頭上還各打著兩塊補丁,一塊紅的,一塊綠的,看起來十分怪異,明明隻是個中等個頭,卻因為腰背挺直,而顯得長身玉立。
低眉斂目,叫了一聲“表妹”.
綿娘忍不住笑了:“我怎麼沒聽說過有你這樣一個表哥?”
這身穿戴,的確和外麵那匹皮毛緞子一樣的馬不太相稱,相貌也確實普通,尤其是這樣低眉斂目的時候,看不到那雙眼睛裏放出來的精光,這就是一個走在大街上看一眼就忘的人。
可綿娘眼角的餘光還是不能從他的身上挪開。
這人大概是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當即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畢竟他的那個遠房表哥也隻是個借口而已。
綿娘也能想通他為什麼要給自己按上這樣的一個身份,來來往往都在夜裏,也好像是見不得人似的,雖然說他行事處處小心,可總也要提防著被人看到了。
與其偷偷摸摸的被人說閑話,倒不如這樣過了明路,日後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見麵。
宋李氏從屋子裏走出來,看到阿雲娘就笑了,扯著江停走出門口。
江停冷不丁的被人這樣一接觸,下意識的就想要廢掉那隻手,手動心動,最後一刹那理智占了上風。
宋李氏還不知道自己剛才差點廢了一隻腕子,此刻扯著江停給阿雲爹娘作介紹:“這是我表哥家的孩子,姓江,家裏排行老三,三郎,叫叔嬸。”
江停叫了叔叔嬸嬸。
禮貌卻木訥。
他也終於抬起頭來了,讓阿雲爹和阿雲娘看清楚了他的相貌,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而坦蕩。
“這雙眼睛生得是真好。”阿雲娘暗暗點了點頭,覺得有這樣眼神的人,當然不可能是壞人。
殊不知,就是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殺人的時候眨也不眨,讓她女兒足足做了半個月的噩夢。
宋李氏笑著點了點頭:“是啊,他們家人眼睛都長得好看,你是沒看到我那個表哥,唉,我爹娘還在的時候,上我們家來了一趟,那個時候我才十二三,看不懂別的,就是覺得那雙眼睛真好看,比那天上的星星還亮膛。”
綿娘捧著豆腐盤子,半天沒動,隻是一雙肩膀抖得厲害。
江停的注意力其實一直都在她的身上,此刻見了不由得有些擔心,連忙跟著宋李氏說了一聲要去幫忙。
這是這聲“姑”叫出來的時候難免有些別扭。
宋李氏聽得也別扭,不過兩個人都掩飾的很好,沒有被看出來。
“嗯,去吧。”
宋李氏放開人,轉回頭繼續和阿雲娘說話,既然編了這個謊,就一定要把謊話說圓了。
阿雲娘問出心中的疑問:“既然是表親,怎麼這麼多年沒聯係了,今天突然就來了?”
宋李氏說出了早就和江停對好的說辭:“這也是趕巧了,他跟著商隊去北邊進貨,我那個表哥就說是讓他順便過來看看我爹娘,這才知道,全家都搬到岐州去了,他打聽了之後,就來找我了。”
阿雲娘點點頭道:“就這樣,這親戚啊,不常走動,慢慢的也就斷了。”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再親的人也架不住天南海北隔得遠啊!”她有感而發,神情中帶著一抹憂傷。
阿雲娘見到她這個樣子就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幾個親兄弟,連忙出言安慰。
江停走到綿娘麵前,才看清楚,原來綿娘是在笑。
他不解的看著綿娘。
綿娘叫了一聲“表哥?”
聲音不大,帶著打趣。
隻是這一聲“表哥”落在耳朵裏,江停的腦子卻有了片刻的空白,原本已經冰封的心,就像是被一個小鉤子勾住了一個角一樣,將密不透風的冰層毫無防備的拽下來了一塊。
江停麵無表情,口中輕輕的一聲“嗯?”
綿娘被他木訥的樣子逗笑,小聲打趣道:“明明謊話是你說的,現在自己卻不習慣。”
聲音太小,細細弱弱猶如遠山花語,也就隻有兩個人近在咫尺方才能聽得清楚。
江停拳頭攥緊,口中卻道:“沒人和我這麼說過話。”
這倒是真的,皇帝陛下愛逗他,卻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君臣之間,到底有這一層界限,彼此之間都把握著分寸,更何況江停從未回應過,至於同袍之間,逗上一句,見他不說話也就自動收斂了,像是綿娘這樣隨性自然的是真的沒有,於江停來說,更重要的是他還沒有從那聲“表哥”之中緩過神來。
綿娘不了解這背後藏著的種種,聽到江停這麼說,偏著頭想想,笑道:“恐怕是沒人敢這麼和你說話吧?”
江停想了想,竟是點點頭:“差不多也可以這麼說。”
除了皇帝陛下以外。
綿娘也不覺奇怪,這人身上常年背著一把劍,殺氣凜然,誰敢和他這麼說話才是怪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阿娘提起已經失了聯係的幾個同胞兄弟,此時正在抹眼淚,阿雲爹早已經沒了影子,剩下阿雲娘一個人趴著牆頭在那勸。
綿娘啞然失笑,回望著江停:“你不知道,我阿娘從不扯謊,沒想到今日為你破了例,說的還挺好。”
江停這才知道她是為啥發笑,回頭看了宋李氏一眼,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了。
隻能笨拙的“嗯”了一聲。
從綿娘手中接過豆腐盤子送到房裏去。
綿娘光顧著在那琢磨宋李氏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豆腐盤子已經被江停都給拿走了,連帶著兩個裝著豆腐腦的木桶。
江停將麻布口袋拿在手上,隔著毛驢小聲對綿娘說道:“我今天來,是為了梅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