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有幡子嗎?”宋知恩指了指“小宋豆腐”的招牌,十分的不服氣。“我怎麼就不能去賣了?”
綿娘不緊不慢的問道:“剛才你吆喝了一聲賣豆腐了嗎?”
宋知恩啞口,又連忙補救:“這不怪我,也沒用我吆喝啊,大家夥兒就都出來了。”
“那你現在喊一句我來聽聽。”綿娘笑盈盈的看著他。
宋知恩憋了半天,沒喊出來,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正是最要臉麵的時候,內心常常被各種所謂的“不好意思”充斥著。
“你看吧,你喊都喊不出來,在咱們村,你當然不用喊,左鄰右舍的都知道咱們家今天會賣豆腐,毛驢車走上這麼一圈,可是這出了村子就不一樣了,到了那,你不喊,人家怎麼知道你是來賣豆腐的?這大冷的天,誰也不可能不在屋子裏待著,就一直在外麵等著你吧?”
宋知恩無言以對。
綿娘笑著胡嚕了一下他的頭發,將草墊子放在了車上,墊好狗皮墊子,正要走,就聽見清朗的叫賣聲。
“賣豆腐嘞!”
轉回頭去看,宋知恩正一臉倔強的看著姐姐,麵帶得色:“看吧,我也能喊,我不是不會吆喝的,阿姐,你能做的事情,我就也能做得出來。”
綿娘的確是沒想到他真的會喊出來,笑著搖了搖頭,連忙承認錯誤:“是我看輕了你,我家小弟是真的能喊出來的,不是說著玩的。”
“那我能去了吧?”
“還是不行。”綿娘走過去,十分認真的對弟弟說道:“不需要你這麼拋頭露麵,和那些嬸子大娘打交道?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你就在家裏好好讀書就行了,這個活,你阿姐幹的來。”
綿娘戴上棉帽子,將額頭上纏著的繃帶蓋得嚴嚴實實,見宋知恩還站在那裏,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還不趕緊去吃飯,一會別忘了燒炕。”
宋知恩再次抗爭,也隻是被阿姐無情鎮壓,隻能眼巴巴的看著綿娘趕著車出去。
宋李氏在豆腐房裏走出來,看著小兒子一臉不服氣的樣子,也不由得覺得好笑。
“你阿姐說得對,這個賣豆腐的學問大著呢,不比你讀書的學問少,再說了這十裏八村的人都認得你阿姐,有幾個認得你的。人家說不定拿你當成是假冒的,反倒是不肯買你的豆腐了。”
“我隻是想要幫幫阿姐,她的傷還沒好。”
“阿娘知道你心疼你阿姐,你阿姐也知道,你有這份心,你阿姐和阿娘的心裏啊,就已經很熨帖了,苦點累點也都值了,至於其他的,你就不要想了,隻管把書讀好,比什麼都強。”
“讀書,讀書,就知道讓我讀書,家裏這麼多活,都是阿姐幹的,阿娘,你知不知道,一口氣挑三大缸的水,是多累的活?”
兒子突然發怒,宋李氏靜默。
“你不知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不過我現在知道了,挑完三大缸的水,我腿肚子都在轉筋,恨不得這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我這才幹了幾天,阿姐是天天這麼幹活的,哪一天著閑了?”
宋知恩以前就覺得阿姐辛苦,他眼看著阿姐每天都好像有忙不完的活,親身經曆過,才知道,這又何止是辛苦,阿姐這都好幾個月了,也不知道這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宋李氏被兒子一席話說的啞口無言,站在那,目光卻落在了屋外的水桶和扁擔上。
三大缸的水,每天來回要去井台上跑十幾個來回,就算是別家的男人,也沒有這麼幹活的。
她以前還隻覺得綿娘做這些事情是應當應分的,誰讓她把這個家害成了這個樣子,那個時候看到綿娘挨累受氣,她的心裏反倒覺得活該。
綿娘將這個家害成這個樣子,她就應該做這些,才能彌補她犯下的過錯。
現在她才開始後悔自己那個時候的頑固偏執,冷血刻薄。
她甚至都不敢回想,當初的自己,究竟是怎麼忍心看著綿娘挨累受苦卻無動於衷的,甚至還將所有的怨氣和憤懣都發泄到綿娘的身上。
就連小兒子都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她不能去找梅家算賬,不能去找榮王世子拚命,也不能去跟顧驄要個交代,每天就知道坐在家裏磋磨自己的女兒。
小兒子的話讓她羞愧。
鬆了手,失魂落魄的拄著拐杖回了屋。
坐在炕頭上,任由拐杖吊在地上。
宋知恩不知道自己幾句話勾起了阿娘內心的愧疚,他隻看到阿娘好像掉了眼淚,心裏頓時後悔,連忙回了屋給宋李氏道歉。
“阿娘,你不要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故意想要和你頂嘴,也不是不想讀書,其實我挺喜歡讀書的。”
“阿娘沒有怪你,阿娘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宋李氏望著小兒子,神色憂傷而愧疚。
不懂事的從來都不是她的兩個孩子,不懂事的那個人是她,一直以來,是她在胡攪蠻纏不講理。
這才讓女兒受了那麼多的苦。
豆腐房裏又陰又潮,她現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究竟是怎麼狠心才能讓女兒在那裏住了一個冬天。
大兒子每次來信,都要強調一次,不要埋怨綿娘。
她也並不放在心上,覺得大兒子隻看到了綿娘被休棄的事情,並不知道這其中還隱藏著別的原因。
現在仔細想想,才覺得隔壁阿雲的爹娘才是對的。
女兒是自己的,攤上這樣的世道,遇上那樣的人渣敗類,自己要是再不護著,別人就更不會護著。
他們做爹娘的沒能耐,出了事不僅不能給女兒做後盾,還隻會責怪孩子。
宋李氏緩緩地閉上眼睛,試著想一下,若是綿娘在最初被顧驄纏上的時候,就做出以死明誌的事情,倏忽之間睜開了眼睛,眼淚再一次決了堤。
綿娘若是真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做出那麼決絕的事情,她們這作爹娘的,心裏如何能安然。
可就像是綿娘所說的那樣,她若是讓家裏知道了這件事呢?
宋知孝一定會二話不說就去找顧驄算賬,衝動之下說不定會釀成大禍。
事情會被傳的紛紛揚揚,說起顧驄,人家隻會不痛不癢的說顧家公子風流成性,可說起綿娘,水性楊花,不安於室,不知廉恥什麼的肯定就都上來了。
全家都跟著一起被左鄰右舍戳著脊梁骨罵。
那個時候,不管是誰,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吧。
母親不停的掉淚,宋知恩被嚇到了,扯著阿娘的手問道:“阿娘,你怎麼了?”
宋李氏搖搖頭:“阿娘錯了,細伢子,阿娘是真的錯了。”
宋李氏泣不成聲,宋知恩握著阿娘的手給與安慰。
鎮北侯纏綿病榻時日良久,顧家早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
因此,老侯爺亡故,也不至於手忙腳亂讓人笑話。
喪事各種操辦井井有條。
不過顧老侯爺臨終之前有所交代,一切從簡。
不許兒孫大肆操辦。
可到底品級在那,就算是真的想要簡約,也還是繁瑣鋪張的。
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
顧老侯爺是朝廷重臣,前來拜祭的人絡繹不絕。
就連皇帝陛下都撥了銀子,遣了自己身邊的大太監前來祭拜。
子孫女眷在靈前上香答禮。
顧驄襲爵的旨意已經下來,這也算是遂了老侯爺的心意,府中其他人,就算是心有不服,此刻也已經是無力回天。
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位昔日走馬章台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成了一家之主,顧驄也沒少受兩位伯伯的擠兌。
到是顧驄的兩位兄長,顧騅顧騂此刻不爭不搶,隻安安心心的幫襯著弟弟辦好爺爺的葬禮,一應事宜,竟然全都聽顧驄拿主意。
顧家大老爺二老爺暗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偏偏又無可奈何。
跪在父親靈前,暗中腹誹自己的委屈。
江停夾在人群當中,換了麵,易了容,拿著皇帝陛下準備好的名帖上了門。
那名帖上所寫的人名隻是一九品文官,在京中原本就不引人主意,此刻上門前來祭拜,顧家也不可能因為人家官職低微就將人趕出去。
顧驄和顧騂站在大門口迎來送往,見到九品小官的名帖倒也客客氣氣。
顧驄對著人有印象,行禮之間客客氣氣的稱呼“文大人”。
江停為了防止自己露了真相,並不多說話,喚了一聲顧小侯爺,這才借機打量了一下顧家這兩兄弟。
顧老侯爺是從顧騂顧驄回京之後就已經發現不好了,他這病已經拖了幾個月,全憑華老大夫一手高明的醫術吊著,盡量給孫子爭取著時間,和皇帝榮王博弈。
可終究還是抵不過命數。
顧驄對他感情最深,此刻麵色戚戚,雖然強打精神,但是比起回京之前到是差了許多。
顧騂雖然因為爺爺心目中自始至終的人選都不是自己而有所失落,可倒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到並不覺得如何失意,隻是爺爺過世,難免還是會傷心難過。
江停微微斂眸,顧家兄弟並沒有傳言中的那麼不合,這是他早就已經知道的事情了。
轉身向院裏走去,卻被人忽然叫住。
“文大人!”
江停聽見熟悉的聲音,回頭望著顧驄,內心暗暗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