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從顧家村出來,直奔田家灣。
綿娘看著窗外一片黑暗,就知道隔壁也已經熄了燈,宋知恩不需要熬夜寫作業,宋李氏也就不再熬夜做針線。
燈油也是要錢的,能省一點是一點。
綿娘躺在炕上,明明很疲憊,卻睡不著,哪怕是閉著眼睛,腦海裏依然會浮現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麵。
一遍又一遍的告誡自己,應該睡了,過了子時,她就要起來做豆腐,這兩天睡眠不好,自己也已經感覺身體有些承受不住。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綿娘仍然是睡意全無。
窗戶被敲響,綿娘一個激靈,立刻從枕頭下拿出了江停給的匕首爬了起來,厲聲問道:“誰?”
“我。”
低沉的男子聲音在窗外響起。
“江先生?”綿娘試探著問道。
“沒錯,是我。”對方說話略有些吞吐:“我知道是冒犯了,可還是想要問問你,要不要出來談談?”
談談,談什麼?大半夜的?
綿娘隻覺的這個提議簡直是匪夷所思。
可是,片刻之後,她竟然真的穿上了衣服,來到了門外。
夜色昏暗,似乎在彼此臉上像蒙上了一層薄紗,看不清表情神色。
綿娘攏攏衣襟,看了一眼隔壁的屋子,小聲問道:“江先生,您怎麼過來了?”
江停注意到她的眼神,輕聲說道:“別擔心,你阿娘和你弟弟睡得很好。”
綿娘驚訝,江停視力極好,將綿娘的每一絲表情變化都看得一清二楚,當即連忙解釋道:“我用了一點東西,她們會睡得很香,不過你不要擔心,不是有害的那一種。”
他很少給人解釋什麼,慌亂和無措掩飾在了月色之下。
一向沒有什麼情緒的聲音聽起來到是從容。
綿娘自然是察覺不到什麼,聽到他這麼說,竟有些哭笑不得:“那您也不應該這麼做。”
那是自己的母親和弟弟,這麼做,總有一種偷偷摸摸不敢見人的感覺。
無私顯見私,明明沒什麼的,反而讓人覺得心虛。
江停誤以為她是在怪罪自己,一時啞然,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最後還是綿娘先開了口:“那東西對我阿娘和弟弟的身體是真的沒有害處嗎?”
他連忙點頭,很快意識到黑暗之中綿娘很有可能看不清楚,連忙應了一聲。
綿娘心中覺得奇怪,這位江先生一向性格清冷,怎麼今天看起來很不一樣。
江停想了想,直接坦白道:“我這次是作為侍衛和顧驄一起回來的,現在正住在顧宅裏。”
“哦。”聽到這個解釋,綿娘淡淡的應了一聲。
他不說,她竟然差點忘記了,這人與榮王府的羈絆。
更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成了顧驄的侍衛。
作為暗衛,江停何其敏銳,如何察覺不到綿娘的情緒變化。
若是換做別人,他向來是不在乎的。
可是麵對綿娘,他卻不願意被她誤解,想要解釋,卻不能說的太多,想了半天,隻能說道:“並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我想的那樣?”綿娘被他逗笑了,又問了一遍:“我想的是哪樣?”
問出來才覺得自己這樣似乎有些不敬,連忙改口:“您不用太往心裏去,我明白的。”
“叫我江停!”
“啊?”
“你——不用這麼恭敬客氣,叫我江停就行。”
綿娘笑著推辭:“這怎麼行,您是我們家的恩人,我怎麼能叫您的名諱。”
“名字本來就是給人叫的。”
“那也不是我能叫的。”綿娘笑道。
“你能叫的。”江停言簡意賅,並不說原因,隻是十分堅持。
綿娘無奈,隻能遂了他的意思。
“好吧,江停。”她直視著江停的眼睛,誠心說道:“你做的那些事情,我自然明白,你和他們不一樣,隻是不知道你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又或者究竟有什麼想做的事情,要必須任由他們差遣,你的本事,我是見識過的,其實大可過自由日子,並不需要給別人效力。”
江停被那兩道清澈的目光鎖住,耳根漸漸發熱,輕聲道:“這裏麵自然是有原因的,我瞞著你,並不是忌諱你什麼,隻是不想將你卷進來,讓你有任何的危險。”
綿娘覺得江停的語氣和說的話都有些奇怪,隻是一時間卻想不透究竟那裏奇怪,撓了撓頭,笑道:“既然這樣,那我也就不問了,不過我還是有句話要和您——你說,江停,你為我的安危著想,就是不將我宋綿當外人,要是你以後遇到什麼危險,或者有什麼難處,可不要再顧及會不會牽連到我,一定要告訴我。我不知道我究竟能幫到你什麼,卻不想你有危險的時候,我卻一無所知。好嗎?”
她的語氣裏含著濃濃的關心和擔憂,讓人心動。
江停的嘴角微微翹起,輕聲應道:“好。”
他沒有拒絕,而是說了好。
這樣的平等看待,讓綿娘心裏隻覺得高興,她的臉上露出來微笑。卻看不到他的嘴角上翹。
江停看著她的笑容,心裏隻覺得暖暖的。
神色更加柔和,說話的聲音也更加輕柔。
“現在,我們說說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綿娘詫異,不知道怎麼話題就拐到自己的身上來了。
江停點點頭:“沒錯,我來找你,也就是為了這些事情的。”
半柱香之後,綿娘坐在房頂上,看著天空上掛著的月亮,冷的嘶嘶哈哈。
她到現在還沒想明白,自己怎麼就坐在了這裏,還是跟一個男人。
沒錯,她也承認院子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不說屋內的阿娘和弟弟,就是隔壁的阿雲家,雖然燈光已經滅了,但也不能保證,不會有人突然出來。
可就算是這樣,她也沒想過自己會坐在這裏啊。
當時的江停握著她的胳膊隻說了一聲“得罪了”,縱身一躍,就帶著她上了房頂。
兩人坐在房梁上,彼此之間大約有一手臂的距離。
江停很君子,哪怕是當時握著她的胳膊,也不會讓她覺察到有什麼輕浮冒犯。
可就算是這樣,孤男寡女的坐在這裏,也依然讓人覺得很奇怪的好麼?
“江先——”綿娘想到剛才這個人的鄭重其事,抖著聲音及時改口:“江停,我們下去好麼,我想——我想回去睡覺了。”
自己家裏這破瓦房,她連動都不敢動一下,生怕一腳就能踩塌一大片。
還有,一直坐在這裏,真的不是那麼回事好麼?
一隻手伸了過來,綿娘以為江停是要帶自己下去了,心裏鬆了一口氣,隻是還沒等她做好準備,手心裏就被塞了一塊滑不留手的東西。隱隱升溫。
綿娘借著月光看了一眼,隻覺得好像是一塊玉石,形狀極為複雜。
綿娘不想自己隻是說一聲想要下去,就被塞了這麼貴重的一樣東西,連忙伸手還回去。
江停卻不接:“你不是冷了?”
“那這也太貴重了,我沒個輕重,放在我手裏,若是碎了可如何是好?”
“碎了就碎了,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
“你又騙我,這把匕首,你當時還隻是說普通呢,可哪有這麼普通的的匕首能削鐵如泥的。”
綿娘接了匕首,心裏已經過意不去,隻是這個東西,不僅能防身,還能唬人,她起了私心,暫時不想還回去,可總有一天,還是要還回去的。
江停不以為意:“我是它的主人,我說它普通,它自然就是普通的。”
綿娘啞然失笑:“怎麼能這麼算?”
“怎麼不能這麼算,物品的貴重,本來就取決於擁有者的心思,就像是一個人被我藏在心裏,我覺得這個人是很重要的,別人卻覺得這個人並不重要,你覺得這個人對我來說,是重要的,還是不重要?”
綿娘被他的一番重要不重要的話給繞蒙了,想了半天才有了答案:“大概是重要的吧。”
“這不就是了,那麼,現在,我覺得這兩樣東西不重要了,在我眼中如草葉木灰一般,你覺得它還是否貴重呢?”
“這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我的嗎?”
綿娘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神情一時間有點一言難盡。
江停將她的手撥回來,告訴她:“捂在懷裏。”
夜色給了江停掩護,所以,綿娘看不到他的窘迫,更看不到他因為窘迫而變紅的臉色。
這次回去,從江家老宅子裏特地取出來這個東西,就是為了交給她。
現在,送出去了,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她的手裏握著自己的祖傳玉佩,自己一直貼身使用的匕首也被她貼身放著。
江停低下頭,心虛的掩飾著自己的目光,哪怕是月色昏暗,他也還是擔心會被她看出破綻。
綿娘自然是看不出來的,哪怕是她的眼睛現在已經適應了夜色,可也不如江停那樣黑夜宛若平常。
那塊玉被她近乎虔誠的抱在懷裏,對於江停,綿娘是打心裏尊敬著他的。
這個男人因為曾經無意間犯下的過錯,一直在彌補。
做了這麼多,早已經超過了應該彌補的分量。
身體裏漸漸多了一股暖意,綿娘不再瑟瑟發抖。
就算是再沒見識也知道大概是因為這塊玉石的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