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驄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切,他艱難的扯出一個笑容,分辨道:“綿娘,你怎麼會這麼說?”
他看著自己的手,摸上了才知道,那厚重的棉衣裏麵,胳膊細骨伶仃,好像隻要他輕輕一捏,就會斷掉一樣。
“賽半仙的事情我不否認,瀲香也的確是我設下的圈套,若不是因為我和蕭宗羨的恩怨,你阿哥也不會受到牽連,可是,你阿爹的死,又怎麼能怪到我的頭上呢?”
綿娘冷笑:“你們家的下人說走了嘴,讓我阿爹知道了你糾纏不休,我不貞不潔的事情,怒火攻心,趕著車出了意外這才亡故?”
“怎麼會是這樣?”顧驄還是不敢相信,他攔在綿娘的前麵,分辨道:“這或許是個誤會?”
“不然的話,你以為我阿爹怎麼會死?誤會,你倒說說什麼樣是誤會?顧驄,是不是在你的心裏,除了我阿爹的死,和我阿哥的充軍發配,收買賽半仙,設下瀲香那麼個圈套,這些事情都不是什麼大事。”
“我沒有那麼說。”
“你沒那麼說,可你是那麼做的,你現在還是那麼想的,在你們這些王孫公子的眼中,我們隻是螻蟻小民,天生命賤,活該被你們欺負,算計。你們的一點點垂憐,對於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榮幸?”
“那不是算計,我隻是……”
“你隻是想著讓我早日被梅家休棄,屈服於你,你的心中覺得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就算是用了一些手段,也算不上什麼大錯,你的心裏,對我阿哥的事情,有愧疚不假,可這愧疚又能有多少,這愧疚少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你依然可以和榮王府結親,娶榮王世子的妹妹為妻!”
綿娘的眼神,好像利劍一樣,穿透了顧驄的心,顧驄不敢置信的看著她:“你知道了,你竟然知道了?”
綿娘隻覺得好笑:“你憑什麼以為我不會知道?這十裏八村,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顧家三少爺和新娶的三少奶奶回鄉祭祖是大事,顧家娶了榮王府的金枝玉葉,更是大事中的大事。”
她每天在各個村子賣豆腐,周圍誰家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她,她不愛嚼舌根,卻擋不住別人和她說這些事情。
更別說還有像田大娘那樣的好心人,覺得顧家少爺回來了,顧家少爺娶了榮王府的女兒,宋知孝的事情就一定有了轉圜的餘地。
顧驄見不得她這樣的笑容,真的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好像都要被剜出來了一樣,他躲避著她的目光,低聲說道:“我是身不由己,我不想娶她,可是我拗不過我的爺爺,我的叔叔伯伯和父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綿娘,你當初不也是沒有反抗過嗎?”
他不愛蕭婉茵,如果說有,大概也隻是憐憫了。
可是,榮王府的女兒,又何須他的憐憫呢。
她是兩家聯姻的政治工具。
他又何嚐不是。
偏偏她又是蕭宗羨的妹妹。
他和蕭宗羨之間的恩怨,如何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他覺得這樣也挺好的,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的兩個人,更不必談感情,他心裏可以一心一意的想著綿娘,不用對蕭婉茵有任何的愧疚。
他心裏喜歡綿娘,愛護綿娘,可是綿娘真的就能做他顧驄的正頭娘子,未來的侯爺夫人嗎?就算是他鬧得天翻地覆,掙得家族長輩的同意,那些人的心裏也不會尊敬綿娘,愛護綿娘,她出身微薄,交際應酬也隻會受到嘲弄,還不如在他的羽翼之下,一輩子平安喜樂到老。
他給她足夠的寵愛,就可以了。
“哈哈,哼,顧驄,你不覺得好笑嗎?我沒有反抗啊,我為什麼要反抗,像你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嫁過去了,我就知道,不管是他梅翰林好也罷,不好也罷,這個日子,我都要過下去,可是,顧驄,你讓我的日子過不下去。”
“你口中的過下去就是哪怕他梅翰林不能人道,讓你守一輩子的活寡,那豆腐娘子輕賤你,虐待你,你也願意跟著他過下去嗎?你有沒有想過,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推動了她們想要休棄你的心思,就算是沒有這些事情,他梅翰林,梅家也會早晚將你休棄的!”
“可就算是那樣,至少我的名聲是清白的,我爹娘兄弟不會因為我而蒙羞,抬不起頭來做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綿娘已經淚流滿麵,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一直像是一座大山一樣壓在她的心裏,如果說秀才的一言一行隻是讓她厭惡,不屑,那麼,從遇到顧驄開始,想到這個男人,想到他對她做的那些事情,她就會覺得羞恥,覺得沒臉見人。
他不是她的相公,卻一直對她做著那些隻有相公才能做得事情。
“我好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將你從陷阱裏救出來?”綿娘泣不成聲。
是啊,如果當初就那麼咬著牙狠著心任這個人自生自滅,後來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多的事情。
他口口聲聲的報恩,不過是威逼利誘的借口罷了。
顧驄被她這樣的目光看著,隻覺得心如刀絞,在他的心裏,她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哪怕是她已經嫁了人,他也依然覺得她是最純潔的,可是,在他的心目中,他竟然一直都是一個羞恥的存在。
“要是你當初沒有救我出來,我也不會非你不可!”
比起殘忍,顧驄不遑多讓,她不救他,他的心裏頂多是負氣,是那種得不到的惦念,可是,她救了他,甚至還受了傷,她去而複返,才是他情根深種的開始。
他上前一步,逼得綿娘連連後退:“我欠了你們家的,我自然遲早會還回去,可是綿娘,你欠了我的,你又要怎麼還給我呢?”
“我不欠你!”綿娘大聲否認。
“不,你欠我,你欠我一片真心,一腔深情,綿娘,我當初既然沒有放棄,現在自然也不會罷手,實話告訴你,我可以等,等你孝期一過,我就將你迎娶過門,你甘願也好,不甘願也罷,你這輩子,都隻能是我顧驄的女人!誰讓你當初沒有狠下心來,真的將我扔在那來著!”
“你真無恥!”
“是啊,我無恥,這不是你早就知道了的事情嗎?綿娘,不要妄想拿著你的姓命來威脅我,我知道,在你的心中,有遠比你自己的性命和貞潔更重要的東西,例如,你家人的性命。”
綿娘走了,落荒而逃,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可還是一敗塗地。
眼淚掛在睫毛上,結成了小小的冰珠,哪怕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眼淚是最不值錢的,可還是忍不住。
顧驄看著綿娘的背影消失在山腳下,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他明明想要說的不是這些,三個月沒見,他更想傾訴的是柔情和思念。
可是,當綿娘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又忍不住。
他心裏又恨又悔。
恨綿娘絕情,全然看不到自己的一片情深。
悔自己為什麼不再忍忍,明明知道她心裏的苦,卻衝動如斯。
本來就是應該慢慢圖謀的事情,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講什麼都挑破了,太急切了,她孝期未過,又不可能嫁人,而且,依著綿娘的性子,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考慮嫁人。
他記得是什麼呢?
顧驄望著天空,擦了一下眼角。
牽著馬向著山下走去。
一道山道,兩個人,距離由遠及近,由近及遠。
綿娘在山腳下站下,將臉上的淚水擦幹,扯出一個笑容來,才向著村子裏走去。
宋知恩和宋李氏早已經回來了,宋知恩幾乎是半攙半背將母親帶回來的,兩母子都累的不行,綿娘回到家的時候,兩個人正坐在炕頭歇著,宋李氏還沒暖和過來,看著女兒進了院,目光閃了閃。
宋知恩提醒她:“阿娘,你看,咱們今天隻是在外麵呆了半天,就凍成這樣,阿姐這一個冬天都是在外這樣跑,你也知道她有多冷了。”
宋李氏瞟他一眼,看了一眼他額頭上的紅腫,斥道:“待著你的。”
宋知恩撇撇嘴,不再說話。
下地穿鞋,出去幫著阿姐卸車。
他早就打算好了,放假這些天,要多幫阿姐幹點活。
半大小子自覺自己是這個家裏現在唯一的男人,當然要擔起男人的責任來。
宋李氏拉了拉身上蓋著的褥子。
腳凍得厲害,現在摸一下,還覺得冰涼冰涼的,沒有緩過勁來。
拐杖上的雪沾了土,現在已經混成了泥。
她不由得想起了今天在山上丈夫的墳前,小兒子所說的話。
“阿爹,我不知道阿姐究竟做了什麼事情,讓您和阿娘這麼生氣,一直不肯原諒她。我不替阿姐辯解,我隻求您原諒她,我給您磕頭,多磕幾個頭。隻要您肯原諒她就行。”
小兒子說完話,當真就開始在地上磕頭,一個接著一個。
她開始的時候還隻是冷冷看著,心裏知道,小兒子與其是在祈求九泉之下的丈夫的原諒,不如說是在等自己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