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子已經走了,前途渺茫,三年之後回來,會是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一家子的希望都落在次子身上,不見得非要他搏出一個功名利祿來,隻要比村子裏其他的人有文化就行。
說到底還是被秀才的事情給刺激到了,讀書人就是高人一等,公堂之上不用下跪,知縣大人還明目張膽的偏袒。
這一巴掌落下去,打出來的更多的是怨氣,是不甘心。
憑什麼,一場換親,他們家兒子就落得個發配充軍的下場,女兒就要被休棄回家,明明真心實意的和人家過日子,他們做長輩的也是真心實意的想要處好這一門親,卻落得這樣的結果。
越是這樣就越是不甘心。
宋知恩委屈的低下頭,不敢和母親爭辯什麼。
綿娘有種錯覺,就好像這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臉上一樣,阿娘恐怕是早就想像這樣打她一巴掌了,隻是她現在長大了,又是個女兒家,不好隨便動手而已。
她低下頭,將自己的臉埋進膝蓋裏,像是一隻躲進殼裏的烏龜,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顧驄卻覺得她好像與自己之間隔了千萬裏一樣。
宋有福喝止了妻子對小兒子的責罵,下了車,謝過顧驄的好心,莊稼人習慣了順著壟溝找豆包,顧驄這樣的盡心盡力已經讓他們覺得很不踏實了。
“會折壽的!”
兒子會遭逢劫難,大概也就是因為他們貪心,想要太多,還說什麼前程,莊稼人,老老實實的種地不就行了麼?
人的命,天注定,注定的就是個泥腿子,偏偏還想要一分前途,去跟老天爺爭,爭得過人家麼?
他嘴裏念叨著,接二連三的打擊來得太過迅猛,讓這個本來就老實木訥的莊稼漢子一下子像是老了十歲不止。
至於細伢子,一切憑本事吧,好好念書,靠著自己搏一個前途
顧驄騎著馬離開了,他現在不光是整個人在蕭宗羨那裏鬧了個灰頭土臉,心裏也是灰撲撲的,像是蒙上了一層塵土一樣難受。
他無法繼續麵對宋家人,害怕他們知道了真相,心中的感謝頓時變成了怨恨,他也無法麵對綿娘,自己不僅沒有護住她,還害得她成了現在這番模樣。
要說什麼?要怎麼說?他能說的出口麼?
充軍發配,不是征兵入伍。
那是背著奴籍的,除非是宋知孝表現英勇,受到上峰的破格提拔。
可是這一切說來容易,做起來又何止太難,就憑著宋知孝在他這裏更不算什麼學到的那點本事,戰場上保命勉強能夠,至於其他的,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倒是想現在就光明正大的站在綿娘麵前,告訴所有人,這個女子他要了。
可是他又做不到,為著綿娘的名聲著想,總要等到過一陣風平浪靜,才可以提起這一茬來。
如果說之前所有的事情對宋家來說,就是一場一場的瓢潑大雨,那麼宋知孝充軍發配的事情無異於山洪暴發。
村子裏的人聽說宋知孝被充軍發配了,也都是大吃一驚,十分意外,又覺得老天爺不公平,這樣老實本分的一家人,竟然這樣的倒黴,真的是不知道這老天爺還會不會讓這一家人更倒黴一些。
倒黴歸倒黴,日子還是要過,人的韌性是最大的,宋有福和宋李氏商量了一下,騾子買不成了,買一頭毛驢還是可以的,以前爺倆,和阿雲家搭夥幹農活,用阿雲家的車馬,阿雲家隻出一個勞力,自家出倆,也算不上占便宜,現在兒子不在了,就自己一個人,還要死活賴著非要和人家搭夥秋收什麼的,就是厚臉皮了。
宋李氏將幾年的積蓄都拿出來了,包括最近做針線活換來的錢,統統交給了丈夫。
宋有福盤算著,自己家買了驢子,剩下的錢還夠再買一輛舊板車,雖然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可也不會成為人家的負擔。
經曆過這些事情之後,宋家成了全村人八卦的焦點,他們卻越發的不願與人接觸,不願意麻煩人家,努力的在村子裏降低存在感。
趕集這天裏長主動上門非要陪著宋有福去馬市走一遭,這個老兄弟笨嘴拙舌的,又老實得不成樣子,他怕被人糊弄了,其實也是怕老兄弟手裏錢不夠,自己的荷包裏帶著錢到了那個時候正好給補上。
板車是七成新的,毛驢是隻剛剛一歲口的母驢,本來對方要價很高,雙方一直談不攏,說來也怪,以往這集市上一天要買賣好多頭牲口,今天一直挨到集市散了,對方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買主,家裏也等著用錢呢,沒辦法,隻能按照裏長給出的價格賣給了他們。
天色剛到未時,兩人中午就沒吃什麼東西,宋有福心裏過意不去,提出要去吃點東西再回去,這段路不近乎,到家裏正經要一段時間。
裏長拗不過他,隻能隨著他進了一家酒館裏,本來隻想著簡單吃點的,沒想到一向勤儉的宋有福卻忽然要了一壺酒,另外又要了兩個下酒菜,一結賬,手裏的錢隻剩下兩個銅板。
裏長自然是不讚成他這個樣子,隻是他看起來心事重重,倒好像有許多話要說的樣子,想起這位老兄弟最近經曆的事情,裏長也就理解了他。
心中歎了一口氣,兩個人坐在了角落裏,邊喝邊說。
兩杯酒下了肚,宋有福的眼淚就下來了。
“大郎走了,這麼多天也沒個消息,也不知道人究竟到沒到那裏,這一路上,更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挨了多少苦,我這個當爹的,沒能耐啊,沒給他說上一門好親事不說,還害得他充軍發配,都是我的錯啊!現在,還用他掙來的錢買牲口買車什麼的,我這個當爹的沒良心啊……還有綿娘,也是被這門親事給害慘了啊,若不是我當初讓家雀糊了眼,怎麼就會給她挑上這樣的一門親事……”
他絮絮叨叨,裏長才知道他的心結在哪裏,這個家,所有的災難都源自於這門親事。若是沒有這門親事,雖然宋知孝到現在也未見得就能娶上媳婦,可也不至於發配邊疆,雍州那裏是邊疆苦寒之地,偶有戰爭發生,宋知孝這一去,可謂生死未卜。
他說的辛酸委屈,四十多歲的人了,哭得像個孩子,裏長隻能拍拍他的肩膀,卻不知道要怎生勸慰。
該說的話早已經說過了,車軲轆話說了幾百遍,也就還是那麼回事,這種事情,還是要自己想開了才行。
兩個灰撲撲的老農,坐在角落裏,一點都不起眼。
顧文顧武進來的時候,根本沒看到這兩個人,直接坐到了隔壁靠窗戶的位置。
兩個人神色匆匆,隻要了飯菜,看起來倒像是很著急的樣子。
兩夥人隻隔了一張桌子,宋有福醉眼惺忪的,認出了兩個人,正要上前去打招呼,就聽見顧武說道:“真不知道少爺是怎麼想的,家裏老侯爺病重,來信讓他回去,他還遲遲不肯動身,非要讓你先走這一趟。”
“你也真是傻了,少爺為何遲遲不肯動身,還不是為了他的那塊心尖肉,人家經曆了這麼大的變故,他哪裏走得開?現在恐怕正在糾結該如何話別,呶,現在還不是讓你快馬加鞭的趕往雍州,盡量將小宋安頓好了,生怕這件事情沒辦好,沒法給人家女娘一個滿意的交代。”
宋有福聽到兒子的名字,立刻酒醒了一半,回頭詢問的看了裏長一眼,不明白那顧少爺的心尖肉是誰,怎麼就又和自己的兒子扯上了關係呢?
“是啊,是應該給人一個交代,要我說,少爺這些事情做得實在是不怎麼樣,當初為了迫使人家女娘就範,做出來的那些事情就不說了,按理說這種事情,流水無情,落花也不能勉強不是,少爺非要認準了人家補不可,放下身份與那秀才去結交也就算了,人家已經嫁人了,又怎麼會輕易委身於他,好了,他為了攪散兩人,竟然從那勾欄院裏找了人做了扣,讓秀才上當,誘惑人家休妻,說到底,那瀲香是什麼人,那樣的手段,秀才在她手底下沒到三個回合就就範了。”
他們兩個說話,聲音不大,在這嘈嘈嚷嚷酒館裏,很輕易的酒杯別的聲音蓋住了,可是卻抵不住有人傾耳細聽。
眼見著宋有福臉色越來越不好,裏長也不由的看向了顧文顧武這一桌。
“那秀才人品不行,若是真的有一天,可以平步青雲,那綿娘在他麵前,恐怕一點立身之地都沒有,真論起來,我倒是不覺得可惜,拿了休書,也許對那綿娘來說是件好事也說不定,我隻是可惜小宋,說來也巧,什麼事情就好像是都注定了一樣,少爺若不是為了得到綿娘,也不會將小宋招到宅子裏,若是不將小宋招過來,他和嫵娘又怎麼會識得榮王世子,榮王世子就算是對少爺有再多的不滿,也不可能拿小宋作筏子給少爺添堵,小宋隻是個小人物,兩尊大神打架,又與他何幹,現在,到害得他充軍發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