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紅馬一聲嘶鳴,再次吸引了宋李氏的注意力,她指著院外對女兒說道:“看,又是那匹馬,人又回來了。”
“隻是路過而已吧,算不的什麼事情?”
綿娘話音剛落,就停到院門口傳來對話聲。
“顧少爺,您怎麼在這?”是宋知孝的聲音。
宋李氏看看綿娘,綿娘隻覺得心驚肉跳,連忙低下頭避開阿娘的目光,眼睛不安的轉動著。
“本開是要進去的,方才看到娘子站在院門口,想著男女有防,也沒好說話,宋大哥,現在您回來了,正好,這裏是上好的跌打藥,趕緊給娘子用上,即刻就會見效,我還正愁著要怎麼辦呢,直接交給娘子,傳出去,難免有私相授受之嫌,傳出去,對娘子名聲不利。”
這人顛倒黑白,瞎編的本事倒是不小,綿娘心中暗恨,當下恨不得立刻就站出去,揭露這人的陰謀,不想一抬頭,就對上了宋李氏懷疑的目光。
“他就是那顧少爺,你救的那個?”
綿娘猶疑著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阿娘問你的時候,你不說實話?”
“高門大戶家的公子哥,不想和他扯上關係。”
綿娘真心道。
外麵的宋知孝還在和對方說話。
“武爺說是您來了,我還在想著,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是不是我也就跟著回來了,您不進去是對的,阿爹沒在家,家裏就隻有阿娘和我妹子在家,您進去不方便。”
宋知孝直眉楞眼的坦白讓顧驄的心裏一堵,原本都已經準備好的客氣話竟然說不出來。
沒想到對方還有更氣人的話在後麵等著:“謝謝您送來的藥,您有心了。”
“應該的!”
顧驄笑著應答。
“這樣也好,這藥我們收了,您也就不欠我們什麼了,也用不著再惦記什麼人情不人情的了,我們家——”宋知孝指了指自家的小院坦言道:“實在是太簡陋了,比起梅家的院子還不如,就不請您進去坐了。”
顧驄被他的坦白驚到,目瞪口呆的看著對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宋知孝,轉而看著顧武道:“謝謝您了,咱們現在把話說清楚了,以後武爺也不用再來幫我砍柴了,這種粗活,實在不是您這種人能幹的。”
說著話,他就將馬背上的兩捆木柴卸了下來,也不進院,隻是立在原地看著主仆倆。
逐客令下的簡單又直接,顧驄一口氣噎在胸口,隻覺得無論如何也提不上來。
顧武察言觀色,正想為他家臉色陰森的少爺辯解兩句,顧驄已經開口道:“既然如此,顧某人也就不打擾了,告辭。”
他翻身上馬,看都不再看一眼,就打馬離開了田家灣。
顧武茫然的看著他家少爺離開的背影,轉而恨鐵不成鋼的對宋知孝說道:“您啊,您真是,讓我說您什麼好呢?我家少爺,是真心要與你們結交的,您怎麼……您怎麼……唉!我們少爺還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氣呢?我看您怎麼辦?這強脾氣,怎麼和您妹子一模一樣。”
宋知孝抱拳送客,也不開口解釋,隻是任憑他數落。
這副巴不得和他們沒有關係的模樣,顧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長歎一聲,上馬去追他們家少爺。
看著人走遠了,宋知孝背著柴進了院子,綿娘從屋裏出來,站在門口看著哥哥。
宋知孝對她笑笑,將木柴放好,又去洗了手,方才進了阿娘的屋。
“大郎,那位顧少爺,你做什麼要對他說那些?”
兒子說話沒背人,宋李氏將院門口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宋知孝將藍花白底的小瓷瓶放在母親手上,道:“難不成要怎麼樣?讓他銜環報恩,可行麼,人家高門少爺,念著咱們一點好,已經送了厚禮,咱們也不能一再得寸進尺。”
“怎麼就得寸進尺了?”
宋知孝看了妹妹一眼,綿娘現在提起那個人來就覺得鬧心,索性又轉了出去,回了自己屋中。
宋知孝看著妹妹的背影說道:“那顧少爺,已經往梅家送了不少禮物,今天又送了藥來,再繼續送下去,可不就是銜環報恩麼?”
“原來是這樣?”宋李氏恍然大悟,當即點點頭道:“倒是個厚道的,怪不得人家就能在京裏坐上大官,可你也是,怎麼不想著讓人進來坐坐,哪怕是喝口水也行。”
“阿娘。”宋知孝皺眉道:“您也跟著糊塗了,那再怎麼厚道,也是高門大戶人家出來的,脾氣秉性咱們一概不知,怎麼能胡亂結交,咱們隻是鄉野農家,讀書少,見識少,萬一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反把人得罪了,倒為不美,與其那樣,還不如不結交,這種高門大戶,招惹不起。”
他心裏還藏著一句話沒說,怕母親擔心梅家。那顧少爺的確是送了許多禮去梅家,可是,也竭力裝作平和,可是,偶爾目光裏劃過的輕視還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這人,不可交,宋知孝心中有數。
至於梅家,人人都那麼精明,應該是不會有事的,隻是他忘記了,自己家裏和梅家之間的複雜關係,綿娘現在已經嫁去了那個家裏又怎麼會真的安然無事呢?
“倒也是這個道理。”
宋李氏點頭,隨即又不無可惜的道:“若是真的結交了,也不全是壞事,你是不指望了,你弟弟還在學堂裏念書,若是能為他謀一份前程,也是好的,咱們家,就是沒有一個這樣的親朋。”
“阿娘。”宋知孝糾正道:“男子漢大丈夫立於世,要靠自己拚搏出來的才算是前程,別人給的,那怎麼能算。您放心吧,日後隻要阿弟肯好好讀書,我這個做兄長的,一定供他,讓他讀出個人樣來。”
“話是這麼說,可咱們家這樣的情況……再說了,做父母的,總希望自己的兒女能活得輕鬆一些不是麼?”
“有多大的腦袋就帶多大的帽子,阿娘,咱們靠自己,不是更問心無愧麼?”
宋李氏看著大兒子,歎了一口氣,道:
“人啊,經曆的事情多了,就很難再活得純粹了,都說問心無愧,可這世上,究竟又有幾個人能真的說活得問心無愧呢?你現在能這麼說,也不過是因為你還年輕,覺得一切都能掙回來,阿爹阿娘年輕的時候又何嚐不是這麼想的,覺得憑自己的一雙手,一定能過上好日子,可現在呢,不過是有幾畝地,有這麼幾間土坯房,就再也沒有其他了,你阿弟讀書,要走出那麼遠去,你和你阿爹一年到頭,沒有閑下來的時候,綿娘嫁過去,說到底還是咱們家不硬氣,不然的話 ,親家怎麼會如此對她?”
說到全家人內心最痛的一件事情,宋李氏說不下去了。
她抿著眼角的淚水,生活的不易和繁重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總是盼著這樣的日子能有個頭,可總也看不到那個頭。
原以為兒子娶親了,女兒出嫁了,一切就都好了。
現在看來,日子又在和當初的想法背道而馳。
她將針線笸籮放在腿上,開始對著外麵的陽光穿針。
年紀大了,眼神都不好使了,穿個針而已,都要非上半天的勁。
宋知孝將母親手中的針線接過來,也不用對著陽光,一下子就穿進去了,針線交回到母親手中,宋知孝開口道:“阿娘,您看,我現在還年輕,正是身強體壯的時候,和陳家大郎已經說好了,家裏的活弄完了,就去他那裏,幹一陣短工,上秋再回來,三個月的時間,就能掙回六兩銀子,家裏收完秋,我再去,一直能做到開春,少不得就是四五個月的時間,最少能掙回來十兩銀子,這一點一點的,積少成多,家裏不也就攢下了麼?阿娘說您和阿爹年輕那會,爺爺去的早,奶奶身體又不好,阿爹出不去,隻能守著這個家,家裏種的地都是地主的,就算是這樣,你們也掙下來了屬於咱們自家的十畝地,兒子現在有阿爹幫忙,您又在做針線活補貼家裏,這日子不是好過多了麼?至於阿妹,自然有我和細牙給她撐腰,以後定不會讓她再受那等閑氣。”
綿娘坐在床上,手邊上放著的是母親這幾天新接的繡活。打開的窗戶讓她將阿哥和阿娘的談話都聽了個七七八八,一時間又是欣慰又是難過。
宋李氏靜靜的看著兒子,又是一聲長歎,覺得兒子說的有道理,又覺得自己想的也沒錯,一時間,竟然是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晚上老兩口躺在炕上,耳邊是小兒子的呼嚕聲,宋李氏提起了顧驄的事情,也將宋知孝的所作所為都講給了丈夫聽,包括兒子說的那些話。
寂靜的黑夜裏,除了小兒子的呼嚕聲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宋李氏還以為丈夫睡著了,閉上眼睛,正準備睡得時候,旁邊的人說了話。
“大郎做的,沒錯。”
宋有福的語氣十分堅定,沒有解釋,沒有讚成,卻不容反駁。
“那就聽你的,不與他們結交。”
宋李氏道,心中卻忍不住又歎了一回氣,總覺得推出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少爺而已,還是兩個兒子的前程,女兒在婆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