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尚還行，看到司楠庭，沈兮難免想起上回的牢獄之災。
乖巧行禮，她眼觀鼻鼻觀心，看也不看兩人，安靜退去一旁。
恭恭敬敬行了跪禮，司楠庭這才神色輕柔走近床畔，哽咽道：
“老祖宗，楠庭不孝，未能盡早來探望，還望老祖宗原諒。”
畢竟是重孫了，老太太總算沒擺臉色。
一身玄色鳳紋輕軟宮裝的她靠在床幃處，淡淡道：
“太孫何曾不孝？外間你的純孝之名，可是人人耳聞。”
祖孫兩的臉色皆微微一變。
默默讚了句老太太噎死人不償命，沈兮繼續降低存在感。
這時，文帝慢條斯理開腔。
語氣既有兒子對母親的親昵隨意，但也不缺君王試圖掌控一切的隱威：
“楠庭確實孝順有加，老祖宗不是生朕的氣麼，何必跟個晚輩計較？瞧，那是楠庭特意為您尋的白山百年人參，用來滋補最佳，老祖宗就算不看朕和楠庭的麵子，也請看在不凡的麵子，收下吧。”
素白錦袍一掀，司楠庭又跪下去：
“楠庭之前做錯事，知道錯了，懇求老祖宗切勿生氣。以後，楠庭必定腳踏實地，諸般改進。”
“你做錯的事……”
你做錯的事，並非對我，而是對你疼了你十幾年的慧貞皇後！
溜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
微抬紮著點滴的手，老太太吩咐：
“小周子，人參收下吧。”
“謝老祖宗！”
司楠庭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沉默片刻，文帝像是壓根不記得從前的齟齬，溫和開口，“楠庭年紀大了，文武也算頗有精進，隻是從小被養在太子府，難免缺乏一些英雄氣概。朕打算將他送去衛軍劉升手下磨煉磨煉，老祖宗覺得如何？”
好快的動作！
一旁，沈兮的心倏然提去嗓子眼。
衛軍和禁軍，是京城最重要的兩道軍事武力防線，衛軍劉升為將領，禁軍則是龐鬆。
相比禁軍盤踞皇城，衛軍區域遍布、環繞整個京城，顯然更能有所發揮！
靠，這是曲昭容吹枕邊風開始生效了麼？
她想著精明厲害的老太太應該更能看懂其中關竅，即使不明著反對，表一表態度也好，誰知，容顏鬆垮虛弱的她隻是掀掀眼皮，氣若遊絲附和：
“衛軍劉升？他武藝高強，戍守皇城多年，忠誠良將，太孫若跟在他身旁學習曆練，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決定。”
文帝大喜過望，身體都忍不住前傾：
“老祖宗這是同意了？”
“老身同意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
老太太看向瘦得脫形的重孫，“楠庭，你願意嗎？吃得了那個苦嗎？衛軍重營，比不得太孫府邸，你一旦去了，就要接受劉升的管轄。雖然你是皇族，但劉升治下素嚴，估計也不會太區別對待。”
“楠庭願意！”
司楠庭匍匐下去，濃濃鼻音聽上去既悔恨又懂事：
“不管多苦，這都是楠庭身為男兒、身為皇族應該承擔的責任！從前楠庭過於任性自負，總覺得有皇祖父皇祖母父王母妃，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計後果，狂妄無知。禁足幾月，楠庭深知一己愚鈍，決心好好做出一番事業，由此報答皇祖父皇祖母之恩，亦慰父王母妃在天之靈！”
“你祖父祖母，父王母妃會欣慰的。”
“多謝老祖宗大恩！還請老祖宗多多保重鳳體！”
祖孫三代又閑聊了些旁的，沈兮冷眼瞅著，司楠庭確像大變活人。
最初的他溫存良善，後來的他輕狂暴躁，而眼前的少年，不，應該說男人察言觀色，每句話都說得讓聽者舒服到骨子裏去，成熟世故可見一斑。少頃老太太說累，文帝和司楠庭行禮告辭。
一身明黃。
一襲素袍。
老少兩男人一前一後往外走，修長背影和走路姿勢，頗有幾分相似。
安神檀香嫋嫋四散，滌蕩走兩分暑熱。
見老太太睡著了一般，沈兮拾起薄被替她搭上腰腹間。
這時，老態龍鍾的人忽然發出長長喟歎：
“從前沒發現，他們祖孫兩，竟這般的像！”
像？
沈兮想起剛才出去的背影，笑答：
“像也正常，故太子乃父皇親生，太孫又乃太子親生……”
“老身說的不是這些，而是……”
枯瘦如柴的五指抬去心房處，仰躺的老太太寂寥輕笑，“指這裏，心思。你對你皇帝不夠了解，可能感覺不到，老身卻是……這麼看著老身做什麼？是不是在想剛才太孫要去衛軍曆練，老身為何沒有反對？”
“嗯。”老而不昏，什麼都瞞不住呢！
“你覺得，老身反對能有效果？”
沈兮拔針的手，頓了頓。
之前聽司不遇說過，老太太退居二線，是在文帝登基後第八年。
那時，文帝，竇皇後，她三方勢力鼎足，關係錯綜複雜，文帝和竇皇後更是時不時爆發爭吵，誰還能不向著親生的呢？何況竇皇後背後還有那麼富足、同心的家族！最初，老太太總覺得是竇皇後跋扈驕縱，為成全兒子的皇權獨攬，她主動退避。
這一退，手裏的勢力自然全部投去文帝陣營。
至此，文帝和竇皇後堪稱勢均力敵。
或者說，前者更勝一籌！
竇皇後從那之後收斂不少，文帝又不蠢，從各個方麵開始收服、鏟除異己，直到所有臣工基本都是自己人！這其中的不少，便是當年老太太留下的！在司不遇記憶裏，這一出鬧得很大，那時的宮城戒備森嚴得連一隻蒼蠅都不能靠近太極殿。
此時，聽老太太這麼一問，她自然品出其中難與外人道的心酸。
誰能想到呢，親生兒子對老母親都不放心？！
操蛋的皇族天家！
暗咒一句，沈兮展顏寬慰：
“咱們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安安心心養病，好不好？”
“好。”老太太答得利索，下一秒又問：
“老九何時回來？能熬到再見他一麵嗎？”
“別說一麵，還有大把時間讓您召見老九呢！”
話雖然這麼說，但沈兮沒想到，司不遇回京時間真延遲了——
在路上，他們遭遇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