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府。
景煜翻身下馬，卻見身後的馬車遲遲沒有動靜。他略一猶豫，還是親自上前查看情況。
車簾挑開一條縫隙，隻見淩曦整個人閉著眼靠在軟塌上。乍眼一看像是睡著了，但仔細觀察卻能注意到她眉間淺淺的紋路。
輕喚了兩聲，淩曦緩緩睜眼，圓圓的杏眸中充斥著懵怔。
“景大人？”
景煜朝她伸出手，“淩府到了，下車吧。”
淩曦聞言這才回過神來，略微沉澱了一下情緒後走下馬車。
此時淩宇堯已經站在門口，正靜靜地等著她，就如同尋常人家的父親等待子女一般。
淩曦百感交集，眼眶瞬間就紅了。
“父親。”
她加快腳步上前，第一次主動扶住了對方的胳膊。
父女兩人視線交彙，那些曾經縈繞心中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感情在這瞬間都化作如水般的溫情。
淩宇堯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背。
父女二人一同進府，如此親密的姿態還是首見，就連府中的管事奴仆都忍不住側目。
直到來到啟明苑，淩曦這才注意到身後還跟著景煜。她登時有些愧疚，自己光忙著和淩宇堯修複父女感情了，竟是把景煜給忘在了腦後。
好在景煜並不介意，一直靜靜地跟著他們。反倒是淩宇堯注意到景煜的存在後顯得有些不自然。
“今日多謝景大人在聖上麵前替我們父子說話。時辰不早了，景大人也早些回府休息吧。”這便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景煜劍眉微挑，“辛苦了一日，淩尚書竟是連杯茶水都不給嗎？”
淩曦心生不忍，正想上前相邀，卻被淩宇堯攔下。
“老夫改日定會登門拜謝，隻是今日情況特殊，老夫與犬子還有許多話要說。”
“一同經曆了生死，在下以為與淩曦已經算不得是外人。”
淩宇堯蹙眉，清晰地感受到了景煜對淩曦的占有欲。正欲反駁，卻又聽對方提醒道。
“皇後雖然吃了懲戒，但他們必不會輕易收手。淩曦身為在下的人，哪怕是為了日後防範皇後與二皇子，在下也有權知道她的真實過往。”
淩宇堯眯眼，銳利如鷹般的目光審視著對方。
“景大人確定要淌這趟渾水？有些真相，怕是景大人承受不住的。”
景煜卻態度堅定，“今日在下能在皇上麵前脫帽請辭，於皇後和二皇子而言，就已經是表明立場了。就算在下現在退出，想來對方也不會很相信。況且……”
景煜說著看向淩曦，眼神柔和中透出灼熱的情緒。
“在下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與淩曦共進退。這一點，在上次與淩尚書的交談中便已經聲明過，淩尚書莫不是忘了？”
淩曦滿臉疑惑，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遊動。
“你們還私下聊過？”
淩宇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在沉吟片刻後終於允準景煜入了書房。
三人落座，淩曦便迫不及待追問起自己的身世。
“父親，我親爹到底是誰？他是怎麼死的？”
淩宇堯從書櫃的底層拿出一份卷宗，親自遞到她的手上。
“這便是真相。我原本想著，這東西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天日，沒想到……總歸都是天意。”
淩曦捧著卷宗，心頭卻是突突打鼓。隻有犯人之人才會被記錄在案，難不成她的親生父親也是冤死？
“你父親原名林海生，乃是二十年前的大理寺少卿。”
光是第一句話，就炸得淩曦猛地抬起頭來。
“大理寺少卿！？”
景煜同樣感到驚訝，“此人我有印象，當年因為誣陷榮親王被彈劾，導致丟了性命。”
淩宇堯略顯疲憊地扶著椅子坐下，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才繼續說道。
“你親爹乃是平民出身，但卻聰慧過人，當年連中三元後由皇上欽點入大理寺。短短十年內便做到了少卿一職，可謂是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
他說著看向淩曦，眸中透著欣慰。
“這一點，你倒是很像你父親。”
淩曦喉頭滾動，胸膛滾燙，原本她選擇入大理寺是為了替“母親”許如意翻案，沒想到陰差陽錯，竟是選了與親生父親一樣的道路。
如此想來，當初自己堅定要入大理寺的時候，淩宇堯並不阻止，多半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之後呢？林海生，我親爹他又是怎麼犯事的？”
“當年峸州發大水，死傷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分發了賑災銀兩，卻被官員克扣貪腐，導致當地民怨沸騰。
災民們活不下去，隻能沿途乞討逃難。可惡那些貪官為了掩人耳目，竟是截殺了不少想要來京都的災民。”
雖然淩宇堯在敘述這一段過往時語氣平淡，但淩曦照樣能想象得出當時的慘狀。
“之後呢？”
“恰好那年正值太後整壽，皇帝決心大肆操辦，以表孝心。禮部準備了一場隆重的燈會，屆時太後現身遊街與民同樂。
誰知就在太後與皇上現身京都街頭之際，大批災民湧入城門，驚擾了聖駕。皇帝這才知曉，原來峸州已然大亂。”
“你的父親便是峸州出身，他得知家鄉慘狀，自然是無法坐視不理，於是主動請纓與欽差一道前往峸州調查。結果這一去，卻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關於當年的案子，林兄倒是悄悄派人給我送過幾封書信，其中提到了幾個可能貪墨銀兩的人物，都是朝中重臣。而這些人都與當朝榮親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榮親王！？”淩曦吸氣，下意識與景煜交換了一記眼神。
淩宇堯說著歎了口氣，“林兄借著欽差的身份，在當地抓了幾個小官。可等他帶著罪狀回京都的途中卻遭到了山匪的截殺，那幾個認罪的官員都死了，連他也受了不輕的傷。
我當時便察覺事情有異，勸他立刻收手。但林兄卻堅持要揪出幕後主使，為峸州那些冤死的百姓討個公道。”
淩曦咽了口唾沫，盡管沒見過親生父親，但此刻她的腦海中還是不自覺地浮現出對方剛毅決然的表情。
“父親堅持找出真相，定會招來更大的危險，對嗎？”
“是。就在他回京之後沒多久，當時的大理寺卿張庭蘭便敲打過他，讓他適可而止。可林兄還是在朝會上說出了自己的懷疑，卻並未得到皇帝的嘉獎，反而被訓斥了一通。”
淩曦想著皇帝之前在寧貴妃與璃貴妃之間反複橫跳的樣子，就忍不住嗤笑出聲。
“正常。一國之君嘛，需要製衡的東西太多了。”
身為一國之君的侄兒，景煜隻當聽不懂這陰陽怪氣的話。
淩宇堯注意觀察著景煜的反應，見他並無不滿，甚至貼心地為淩曦續了些熱茶，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
“皇上雖然生氣，當眾大罵了林兄一通，但私下裏卻還是將此事交給他繼續調查，想來對榮親王還是有些懷疑的。
就在這時，大理寺卿張庭蘭突然尋到一位人證。林兄不知怎得知道了此事，用了些手段把人證控製在了自己手中。等到下一次朝會的時候，他就帶著人證上堂，當場彈劾榮親王指使朝臣貪墨賑災銀兩。
結局你們應該也能猜到，那人證當場翻供，反咬林兄威逼利誘陷害榮親王。榮親王惱怒之極，要求皇帝嚴懲林兄。”
淩曦心口一緊，隻覺得氣血上湧。
“是那大理寺卿搗的鬼，他故意讓我爹尋到人證，陷害他作偽證！”
“不僅如此，榮親王還搬出太後撐腰，請皇上將與林兄一並查案的欽差都定罪。
林兄被關入大牢後，案件交給刑部來辦。
我私下悄悄探視，林兄說出他對張庭蘭與榮親王的懷疑，並且告知我說他會以以及之際承擔全部罪責，隻希望我能幫忙從中周旋，救出那些無辜的同僚。”
說到這，許是想起了當時的慘狀，淩宇堯的眼眶也止不住有些泛紅。停頓的間隙他快速調整了一下情緒，將一腔悲痛壓回心底。
“林兄為人坦蕩，不願牽連他人，承認是他對榮親王懷恨在心，故意作偽證陷害。皇上下令抄沒林府，負責帶兵前往傳旨的人便是我。”
淩曦瞳孔猛縮，似乎想要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淩宇堯直視著淩曦的眼睛，一字一句鄭重說道：“等我抵達林府的時候，林兄的妻子與父母皆梳妝整齊，等著朝廷的官差抵達。唯獨一名乳母，帶著年僅三歲的小小姐從後門逃生。”
淩曦哽咽，“那小小姐就是我。”
“按照規定，林府全部家眷都該流放。但我於心不忍，私下將你與那老仆藏在了自己的馬車中，並且連夜將你打扮成男子送去蜀中避難。
為了隱藏你的身份，如意按照我的吩咐，從小就將你視作男兒培養。之後的事情，你便都知曉了。”
聽完自己的身世，淩曦沉默了許久。
直到淩宇堯以為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卻突然問道：“所以，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凶手，就是榮親王。”
淩曦緩緩抬頭，盡管眼珠充血漲紅，但卻強忍著沒有落下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