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其零,湖光山色被濛濛細雨染得黯淡無光。似乎荏苒歲月亦覆蓋了所有的過往,長風白駒過隙,匆匆卷走長安最後一絲暑熱之氣。
太子益發沉穩。
他自兩儀殿重回大明宮,在昔日皇帝所居住的側殿中安穩度日。
麟德殿一絲一毫都未作改動,唯一改換的,是這裏的人。新舊交替,權勢輪回。
雨落淒迷。花園中牽動金鈴,如仙子不停彈奏爛柯遊,又如更漏不眠不休催送光陰,雨打殘荷葉,凡世的喧囂和明亮,故去的快樂和幸福,如同被雨水衝刷後的大明宮,永遠隻見表麵的懸闊和壯麗堂皇。
背後的故事,又有誰知道,又有誰會問呢。
太子案牘之餘,時常孤魂遊蕩,麵色蒼白。
他的太子妃居住仙穗殿,與他相看兩相厭。她遵奉本分,日日著七破斑斕長裙,青色鈿釵衣,高髻上滿簪珠玉花冠,高坐華堂,聆訊後宮之事。他見過她煩躁不堪麵容抽搐,若是手持藥杵,隻怕這一身華貴無比的枷鎖,會讓她不堪重負。她也見過他枯坐身旁與她貌合神離,精神疲憊,麵色陰沉聽著一片阿諛奉承之詞。
他充滿惡意的觀賞她的窘迫,她亦在不動聲色暗諷他的無能。
蕭卷殫精竭慮搬至中書省。裴嫣長袖善舞,身在高位便漸漸沾惹官威堂皇,不複昔日青衣書生的風流偏狹。
所有的人,都在漸漸的離他而去。
唯獨宮殿仍舊威儀棣棣。李元雍獨坐富麗堂皇的麟德殿龍椅一側,偶爾望著九龍竄頂的殿頂怔怔出神。
秋風牢落故營空。秋風凜凜月依依。
星光一閃,落入原野。
欽天監夜觀天象,提筆刻刀,記上重重一筆:九月乙卯晦,月掩軒轅。有星西北流,或如甕,或如鬥,出天津,入紫宮,須臾有細流星或五或三相續,又有一大流星從紫宮出,入北鬥魁,須臾又一大流星出,貫索中,經天市坦,當為星宿下凡,神祗歸位。
宮人即刻將奏本捧至麟德殿。
秦無庸袖手靠在龍柱一側,昏昏欲睡。
李元雍歎息一聲,合上奏章。隻覺雙眼幹澀腫痛,難以視物,心中煩悶不已。說道:“孤隻是睡不著。秦無庸,陪我走走。”
秦無庸猛然站直身子,手捧拂塵,低聲道:“是。”
太子親自開了偏殿大門,手提金箔紫蓮蓉燈,緩步行走在雨落之後的狹長宮道中。
柴盧與秦無庸緊隨身後,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滿宮花草樹木受風吹雨打,如被塵世所遺忘,各個自生自滅。
宮內鴉雀不聞,偶有斷斷續續聲音傳來,不知道是誰在調絲竹之音。
龍樓鳳闕磚瓦黯。夜色掩映淡金碧輝煌。他一路走來,仿佛走過春日灼灼繁花,夏天蒼鬱樹影,秋季蕭蕭落木,冬日白雪皚皚。
善盡繁華,終不過孓然一身。
李元雍停住腳步,他突然轉身,看向大明宮西南方。
崇文館中隱約有燈火泄露。
眾人心頭一凜,仔細看去卻發現果有一線搖曳燈光掩在門後,曲折穿透黑暗,若不仔細則黯淡不易察覺。
崇文館像是一個夢魘,亦像是一個令人不能碰觸的傷口,漸漸無人再記起,漸漸至於荒廢。
秦無庸待要說話,李元雍抬手止住了他,低聲說道:“隨孤去看看。為何此處還有燈火?守殿將領何人?”
守殿軍士刀劍鏗鏘,瞬間點燃燭火,紛紛向太子抱拳行禮。
首領將軍上前抱拳,躬身說道:“末將奉車都尉,靈州策將杜光嗣,參見太子殿下!”
李元雍上下打量他,良久才道:“你叫杜光嗣?靈州刺史杜忠嗣,是你何人?”
杜光嗣心頭訝異,仍舊躬身回道:“回殿下,杜忠嗣與末將同氣連枝,乃是末將五堂兄。”
李元雍頷首喃喃道:“俠士勿輕結,美人勿輕盟,恐其輕為我死也。將門虎子,滿門忠烈,很好。”
杜光嗣肅聲道:“謝殿下!”
李元雍看向崇文館大門。道:“為何崇文館中會有燈火?”
杜光嗣稟道:“末將自四衛調防至宮中駐防,所得第一條命令便是崇文館中永不得熄滅燈火。至於何種原因,末將不知。”
李元雍麵色蒼白,一顆心沉沉浮浮不知飄蕩到了何處。他知道這下令之人是誰。也知道他為何下這等命令。
他遭逢刺殺便心中驚恐,屋中長留壁燈方能心靜。他守在帳側自然對他的習慣一清二楚。
斯人已逝,一片真心卻未曾泯滅。
李元雍沉默半晌,親手推開了崇文館久已蒙塵的大門。
殿內依舊珠玉煥彩,錦繡成堆,宮人勤勤打掃整潔雅致,仿佛舊日主人隨時會歸來,並無任何離人傷心感。
寢殿寂靜風聲不聞。太子獨自一人麵對這幾隻的寂靜,漸漸品出一絲冷漠的味道。
他心中痛楚加劇,卻連痛楚的頭緒都尋不出來。他看著一件一件熟悉之物,一顆心都已揉碎,卻又不知道向何處控訴。
李元雍輕輕躺在榻上。
那絲竹之聲斷斷續續,隱約吹的是一首離歌,歌盡落魄,有詩雲:
圜戶杳其幽邃兮,愁人披此嚴霜。見河漢之西落,聞鴻雁之南翔。
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將。憂與憂兮相積,歡與歡兮兩忘。
李元雍慢慢伸手在玉枕下摸索,那袖箭依舊還在。他將那沉甸甸的鐵鑄之物哢嚓一聲,合在了手腕上。
從此之後,艱難險阻,風雨交加,都靠他自己來阻擋了。
太子和衣而臥,心神漸安,甚至小睡了片刻。
月落梧桐,他才起床,走出大殿。
秦無庸雙目濕潤。扶住了李元雍顫抖搖晃的身體。哽咽道:“殿下……”
李元雍揮手道:“無妨。”
他環顧四周,見柴盧並那位將軍駐守宮門,須臾未離。他想了想,說道:“抬起頭來。”
杜光嗣愣怔抬頭。他麵容英俊五官硬朗,曆練風霜自有武將風範。
明光鎧甲襯得他身形挺拔。氣勢穩重。
李元雍看著他。麵上悲戚之色漸濃。忽然說道:“明日起,你便調守上陽宮,做孤的中郎將罷。”
杜光嗣不勝詫異,仍舊抱拳躬身道:“是!末將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