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忽一日興起,駕青牛車,與裴嫣穿越旌旗蔽日,鼓樂鼎沸,沿途站滿虔誠膜拜的善男信女的朱雀大街,獨自前往興國寺。
興國寺背城臨水,殿塔廊廡,極盡莊嚴。為三藏西行取經始,世佛法流傳地。取佛法流傳無盡未來、天下太平之意。
正值法門寺萬人空巷迎請佛骨,長安百姓無不歡悅。反襯的這護國大寺枯葉飄落,寂靜荒冷。
裴嫣看李元雍臉色,笑道:“昔日迦葉尊者曾托者天心,在華首門中守衣入定、待佛下生、續佛慧命,方得大成。”
李元雍舉目看著雄偉壯闊的大雄寶殿。忽然意興索然,道:“眾生不識本性,妄自貪著。即使坐在殿中打精進禪七,克期取證,又有多人證悟?隨孤回宮吧。”
長安大街摩肩接踵,人潮洶湧。
裴嫣握住車轅,笑道:“蕭右相發心修繕法門寺,長安多少權貴慷慨解囊。長安多少年沒有這般聲勢喧騰了。”蕭卷篤信佛乘,特命山陝冠樊八寺開壇祈福,為太子祈禱乾定心神,並百姓概覽大唐國寶重器,迎請佛骨。
佛有大乘。自洛陽至長安車馬晝夜不絕,沿途張燈結彩無礙檀施。神策軍甲胄鮮明,刀杖齊全,名僧法師鮮衣擁奉。
右相秉持朝政過半,無一人可抗衡。他迎請佛骨代太子禮讚佛法,對舍利虔誠供養,寺院大小乘並弘,顯密圓融,更是滿朝豔羨。端的十分熱鬧。
李元雍看著熙熙攘攘人潮往來心內極為煩悶,道:“轉過公主府,從宗正寺卿府邸進宮罷。”
裴嫣張口欲語,又驀然住嘴。
公主府之側昭國坊,正是昔日的殿前侯府。
這座昔日曾為皇帝寵幸的壯麗府邸,隨著主人的抄沒而敗落。殿前侯府原本狹窄,在主人黯淡離開長安之後,更是門庭改換不複昔日風光。除去國舅府前車水馬龍,其餘兩棟宅邸門口不過鳥雀,人煙杳杳。
李元雍似是也沒有預料到此番情景。他看見門口尚有親兵駐紮,那人身著神策軍士衣飾,腰際卻掛著一把樸刀。
那刀鋒古樸,風格粗放,刀刃卻吹毫即斷鋒利異常。正是朔方軍中鍛造而成。
李元雍盯著軍士身側的樸刀,眼中漸有疑惑不安,說道:“停車。這裏……怎麼會有他的親兵?”
裴嫣手握韁繩,側身說道:“殿下,門下省諸位大人正等殿下回宮,我們不可耽誤……”
李元雍身形不穩,從車上跳下,倒將裴嫣驚得手忙腳亂,他急忙阻止道:“殿下!殿前侯已經不在長安!殿下不可再翻舊事,殿下難道……”
李元雍腳步匆匆,已然走到那軍士門前,麵色蒼白問道:“你是何人,因何在此?”
軍士似乎認得李元雍,看一眼身後匆匆緊隨的裴嫣,道:“末將慕容奉淩大將軍軍命,將殿前侯遺物送至宮中,並將他遺留在京之物帶回邊疆。”
李元雍一把推開軍士,手指顫抖推動大門。府門沉重難為一人之力所推動。他心中惶急手臂發力,硬生生的將沉重木門推開半扇。
裴嫣緊隨身後,一身冷汗連連呼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置若罔聞。裴嫣一甩長袖,對身後軍士道:“立即請右相派北殿軍包圍殿前侯府,請柴盧將軍迎接殿下回宮,還不快去!”
那軍士癢癢不睬,伸著脖子看著身形不可追及的太子殿下。
裴嫣怒目看他。
軍士雙手抱刀,不屑道:“人死不能複生,何處可寄托哀思?大人一生在世,難道沒有任何牽掛惦念?況末將隸屬淩大將軍管轄,本是藩鎮官員,不敢奉內宮之令。大人若有吩咐,可喚國舅爺家將前來答應。”
裴嫣瞠目結舌,看了看這麵容倨傲的一介武將,良久一跺腳,追隨李元雍而去。
當日春夜良辰皓月當空,侯府亭台樓閣處遍燃篝火,鼓樂喧闐。
曾有舞者跳一曲拓枝舞,邊關滄桑,將士悲壯,盡在一曲之中。
魚之樂混跡官員中遙遙舉觴,看著他目光灼灼笑意纏綣,他的眼睛映著火焰,卻比火焰還要明亮熱烈。
他的唇形微動。
他想說的……是什麼呢?
李元雍站立亭中。
他手指顫抖,輕輕摩挲過刻在亭柱之上的一行狂妄肆意的行書。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那行書臨二王墨跡,有魏碑雄渾端宗,亦有顏骨柳筋剛硬。氣韻高古,奔放瀟灑,翩翩若飛,用筆淩厲痛快,不拘一格。出世之態破空而來。
他沉默很久才說道:“以前在崇文館,館中收藏天下名家佳作,也曾有過一幅這樣類似的字,好像是經書之類的字魚目混珠。”
裴嫣沉吟片刻,心中措辭想遍,才道:“殿下館中珍藏萬物,見慣了名家真品。想是看混了也未為可知。”
李元雍雙手慢慢滑下語氣悲哀:“也是。那些字畫筆跡拙劣水墨不暈,內容荒誕不經,看著著實可氣。那寫畫之人性情狂妄從來不思進取,事事挑釁,也很可恨。”
裴嫣看著滿地枯萎落葉,秋風呼嘯席卷。樹木枝椏刺在寒冷上空,天藍湛湛,不見一絲裂紋。
李元雍聲音暗淡,說道:“我是很生氣,可是……可是那些字,比我從小到大所學的名家真跡,都要好看。”
他眼神中有眷戀癡迷,道:“是我……是我錯了。”
曾經長安城中秋夜長,佳人錦石搗流黃。曾經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
而今不過化作一句喟歎,一首短詩。故人命運荒涼破敗,河山依然如故。唯一留下的,不過是滿目瘡痍,遍地塵葉罷了。
李元雍慢慢問道:“他說……他有遺物,要送到宮中?”
裴嫣應道:“是。”
李元雍歎了口氣,右手敷在行書之上,隔了片刻,又將額頭抵在手背之上。
他低聲道:“那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