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侯跪在偏殿抄寫經文,身周大小宦官爭相環伺,略有偷懶便高舉溫王親自為他量身定做的厚重青竹戒尺,令他無處躲避。魚之樂一筆隸篆行草隨心所欲,寫的咬牙切齒。他讀書不行,卻擅長寫字。一鉤一挑,皆宛如精鋼寒鐵鋒芒揮起,硬骨錚錚,金戈之氣撲麵而來,絕不類同他那破落散漫、行事乖僻的歪辣性子。
他怎的不會偷懶,偷覷著書房昏黃燈光下那清秀單薄側影,一筆鬼畫符描了半天,心不在焉隨手扯過宣紙,就著那進貢的金絲墨,畫了幾幅畫。
見到崇文館寢宮熄了燈火,他也摔了筆,仰麵躺倒,裹著厚重的被褥,扔下麵麵相覷的眾位內侍呆舉著青竹板,夢周公去了。
清晨時分,下了一場大雪。
此時啟明星遙遙堪墜,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魚之樂趁著宮人一早開丹鳳門入山鑿冰取水,溜之大吉。他步履匆匆走過大雪彌漫的大明宮巍峨城牆,繞道綠色琉璃華麗冰冷的新昌坊,沿著綏福大街抄近道向自己宅邸走去。
董之武率兵打開殿前侯府正門。
朱漆獸首正門處,大雪紛飛處有一人一騎,沉默而立。那人一身暗紫衣衫,身披黑色大氅,於呼氣成冰的清晨雪霧中,沉靜勒馬而立。
董之武心中猶疑,他看他衣飾豪奢不似平常勳貴子弟。這人麵容雅致長眉入鬢,眉目之間冷淡異常。隻是靜靜騎於馬上,身姿泰然傲若青鬆,那一股無法直視的威嚴氣魄已經滲透到了清寒風雪中,令人不敢輕易造次。
董之武是武將粗通禮數。他駐守邊疆極少與文官打交道,躊躇片刻硬著頭皮方要上前打招呼,卻看見那人黑瞋瞋冷清的瞳孔轉向了昭國坊巨大石雕牌坊下。
雪霧中魚之樂一路小跑著過來,厚重馬靴踩過滿地積雪落葉,一張臉凍得通紅。他見了那人頓時眼都要發光了,看的董之武頗為不齒:這混蛋,這又是去勾搭了哪家貴戚少諳情事的青年公子,被人尋到了門上?
真是死性不改。當日大將軍打得那些板子,這麼快就被這廝忘到了腦後,來日回邊疆密報上,定要再重重參他一本。
魚之樂顛顛跑到馬下,挽住了他的馬韁,仰著臉笑容滿麵,仿若見到了多年的好友般熟絡,說道:“真是雪中迎貴人。崔大人正好路過這裏麼?進去喝杯茶暖一暖胃如何?”
崔靈襄居高臨下看他身上落雪,他目光淡如雪中遠山,看殿前侯眉眼跳脫伸手撫摸馬鬃笑得十分純真。
崔大人聲如清鍾,說道:“戶部員外郎告假歸寧,我兼任戶部政事,見冬日雪大,便出來巡查城務。”
魚之樂癢癢的心裏一把火都要燒沸這傾城的大雪。他笑道:“我左右無事,不如陪大人一起出城巡查,若是路途艱難,也為大人做個伴。”
崔靈襄並未答言亦沒有溫顏邀約,魚之樂樂嗬嗬火速備了馬,不管董之武使了多少眼風令他離這等朝堂重臣敬而遠之,也不管崔大人少言寡語不愛開腔,隨他騎馬直奔城外而去。
城外十裏,有賦閑亭。
幹枯枝條覆蓋白雪。官道凍得堅硬,細密雪花直直落下,穿過枯樹,斜過瓦當,落在萬籟俱寂的村莊,象時光一樣悄無聲息。
落雪寧靜淡然,恰如崔靈襄此人清冷性情。他於亭外下馬緩行,青絲如瀑垂在暗重裘袍上。他眼眸空靈曠遠注目遠方起伏山巒,似是若有所思。
魚之樂陪他漫步,雙方衣衫若有若無掃過,淡淡清香沁入鼻端,他擎著手中竹傘向崔靈襄傾斜,自己半個身子積滿了雪花,竟不曾覺察。
他心中興奮,滿腔的話語擋也擋不住,開始一路滔滔不絕,說的是北疆的趣事。那些遊牧民族擅長搶掠,他便怎樣假扮了山戶,佯裝為人所擒混在隊中伺機而動,常常偷盜了牛羊糧草與眾位同袍痛飲烈酒。或者扮了草匪攔路搶劫,裏應外合反將草匪一擊即潰,打得抱頭鼠竄。
他說的興起還擼著袖子,給崔大人看手臂傷痕。他興致高昂一心要討得崔靈襄歡心,說起戈壁逐鷹沙漠獵狐,年少輕狂與人比武的爽心日子。他的家當不多但最好的腋裘狐皮已經由專人驛遞,料想不日到達便可送交崔靈襄府上。
崔大人居住安陸坊,高宅豪第有修竹萬千,說是尚書府更像是私家別業,是清河崔家在西都長安最大的宅邸。魚之樂也看著崔靈襄臉色,說起自己早就聽聞尚書府邸好景色,想去拜訪苦無機緣雲雲。
他說北疆日子寂寞,養過貓貓狗狗雲雲。一個人單身的久了(騙人),常常覺得沒有寄托(淩大將軍若聽到此定會再吐血),遠不如征戰沙場來得更為痛快恣意。
他說得太多太快恨不得將心掏出來分辨紅黑。他看著崔靈襄麵容平淡心中喜悅,竟然忘了自己麵對的,是堂堂的刑部要員,嚴刑峻法心思剛硬的崔大人。
崔靈襄踩著路旁枯草落雪一路走到賦閑亭,可憐魚之樂滿心狂喜以為得到機會與這清雅不凡的崔大人得享二人空間,說不得可以趁機親熱一番,訴訴衷腸也好。未料到那荒涼郊外的賦閑亭,竟然已被重重金線黑貂氈三麵合圍,炭火熊熊燃燒,酒意暖融融的透著香氣,真是香飄十裏,但是滿滿的侍衛站在旁邊虎視眈眈所為何事?
刑部左侍郎殷商殷大人那一臉不合時宜又是從何而來?
魚之樂麵皮平靜心中犯了嘀咕:不過是一場雪中野遊,怎的這般聲勢浩大?
崔靈襄出身世家,為人做事雖然嚴謹有度,但身居高位一飯一飲莫不精巧細致注重養生。
仆從端過暖爐茶海,魚之樂一杯濃濃的釅茶喝進了肚中,立刻將寒意驅散幹淨,連帶著整個人臉上都透出舒暢的暖意。崔靈襄看他一眼並未出聲阻止。那茶水不過為取其香氣令人心神寧靜。崔靈襄取了白玉杯,倒了暖熱清水慢慢啜飲。另有貼身小廝撥了猊爐,散出紫煙嫋嫋。
可憐殿前侯出身太過貧寒怎見過這等場麵。
更令他訝異的是,這寒冬臘月,竟然見到了那四五月間才有的櫻桃。
那櫻桃放在金製的杯盤中,崔靈襄食中二指捏住了,用羹匙將小小櫻桃從中間剖開剔核,早有侍從端著奶酪進行拌合,再遞到了殿前侯魚之樂麵前。
這份殊榮簡直讓魚之樂滿臉通紅心跳的像突厥族祭祀狩獵時被瘋狂擊打的羯鼓,哪裏還顧得上吃櫻桃。單是看著崔靈襄白皙修長手指捏著櫻桃便已讓他臉紅心跳不能自已了。
殿前侯心中無限感慨的想著:若我是那櫻桃該多好……
他捧著金杯吃得香甜,一顆心被甜蜜灌注隻覺得整個人都要輕飄飄賽過雪花。
恍惚中聽得崔靈襄慢慢開口:“殿前侯一路南下,從長安西入京,路上可有什麼奇聞異事。”
魚之樂心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隻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笑道:“一路所見都很新鮮。我長這麼大,竟然第一次知道泉水是熱的。可惜不能見四月花開,聽人說那時候泡溫泉乃是人間最大幸事。”
崔靈襄眼神溫和慢慢吹著杯上浮茶,他說道:“可是在岷州府聽人說的麼?”
他這話一出魚之樂心頭立刻冰冷,恰如分開八片天靈骨,倒下一桶雪水來。
魚之樂手指捏緊金匙,如針芒在背不敢看崔靈襄銳利雙眸,他瞬間想起被自己一刀斬殺的岷州刺史江淮遠。
他刺殺朝廷命官是犯重罪,他知道這案子遲早要發但不懼不怕。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卻萬萬想不到,竟然在此時此刻,由刑部尚書崔靈襄直接揭破!
魚之樂訥訥停住湯匙,不敢亂說話了。
其實是他剛想張口辯解便被崔大人看了一眼。魚之樂也奇怪,明明這人麵容清淡淡雅如遠山,卻為何有那般冷烈那般奪魄令人不敢妄言的眼神,令人一眼之下,所有分辨之詞登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口了。
可惜他有滿腔的撒潑耍賴,插科打諢,指鹿為馬的本事,在這種尖銳直刺心底的眼神中都無處施展。
無計可施的殿前侯隻好定了心神,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老神入定,一味反反複複研究眼前的金匙。
崔靈襄卻不逼問,他手中沒有人證隻有岷州別駕程門壽的血衣證供。這事體便是真的,捅出來也是一樁通天大案。魚之樂若不是殿前侯當然可以隨便處置,但他運氣太好,背後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偏偏有著世間最顯赫的權勢。
崔靈襄隱忍通達,手段剛硬,從不做無謂之爭,更不會有失分寸。他沉默不語慢慢喝茶,又閑談了幾句皇帝寢宮的門神之事,魚之樂也不敢造次撿那不要緊的一一回答。
他眼神猥瑣慣會裝瘋賣傻,但崔靈襄不是李元雍,不是那錦衣玉食的皇子嫡孫,連殺雞都沒見過的柔弱書生。他知道魚之樂上過戰場殺過人。若岷州別駕所言屬實,則此人一見麵就敢殺害朝廷命官,雙手沾染血腥絕不像麵上表現的那般瘋瘋癲癲。
崔靈襄計謀縝密存了心思自會慢慢挖掘。他秉持國家律法,這公平正義四個字,就在他的手上他的心裏——刑罰焉沮,大唐律例幾千條的條文明細,可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便是王子犯法,也要與庶民同罪。更逞論小小的殿前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