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伴讀

殷商手捧著沉重紫檀木盤,上覆著黑色布帛,掩蓋了斑斑血衣字字鐵證。

魚之樂斬殺江淮遠為岷州眾官員親眼所見。然而司馬、別駕諸人畏懼新科殿前侯炙手可熱,人人退避三舍偃旗息鼓。

他凝神戒備等著崔大人一個眼神,一聲令下,便令身周虎視眈眈諸司隸校尉當場將魚之樂擒拿。

刑部有七十九種酷烈刑罰,便是神仙過了刑堂也要開口求饒。魚之樂帳下三千士兵未必個個都是好漢。神策軍中那個名叫鞠成安的侍衛更是以下犯上動手殺害朝廷官員,其心可誅。

公仇私怨,都在今日皆可一報。

偏偏崔大人隻是沉默捧著茶杯,眼睛注視遼闊山巒正襟危坐,間或說上幾句,也都是不打緊的寒暄之語,真是令人煎熬不已……

他眼神熱切直直盯視殿前侯,便是看待情人也沒有這般專注。他盯著殿前侯直待他坐立不安言辭尷尬,終於起身告辭。

殷商暗吸一口氣心中一喜上前一步。

崔靈襄並不挽留,淡淡說道:“送殿前侯。本官政務在身,還要在此再坐片刻。”

殷商立刻屏住呼吸直了眼,他訥訥看著崔大人神態惶急,身形一閃攔住了轉身欲離去的殿前侯。

崔靈襄平靜掃了他一眼。這一眼平靜中夾雜萬千雷霆之勢,令殷商不得不後退了一步,壓下了當場斥責的心頭怒火,率領刑部諸侍衛恭送殿前侯離開了。

崔靈襄枯坐到茶冷香盡,方起身步出亭外,攏緊了身上厚重大氅,緩緩漫步荒野,任憑積雪落於肩頭。

殷商心中焦急不安,他按捺不住走到崔靈襄身後,說道:“大人!這卻是為何——”

崔靈襄恍若自失並不答言,良久之後,才輕輕一笑。他是刑官重臣,平日秉持風範少顏色,觸目處皆冰涼,最是泰山崩於前而神情不變。

這一笑,倒仿若冰淩綻開清淡從容,不遜於溫王李元雍雍容高貴風度了。

殷商一頭霧水弄不清楚崔大人這是為何而笑,笑的是何人何事。莫非他忌憚溫王不敢動手?還是覺得證據不足難以服眾,這才自嘲一笑?

魚之樂擰眉神色匆匆走回昭國坊。

永光公主府邸之外車馬雲集賓客絡繹,是這位備受皇寵的掌上明珠最愛召集的遊雪流觴宴。

魚之樂倚著門前石獅子,看見郭青麟站在儀門處迎來送往,臉上笑意溫雅清俊好不撩人。

自從殿前侯受賜一頓木板,端坐了半月刑部大牢還未曾有機會與這位近鄰好好敘舊。兩人對視一眼,魚之樂微微彎腰摸了摸膝蓋,眼神曖昧神情促狹,令英俊飄逸的郭駙馬立時紅了臉扭轉了身子不再看他。

魚之樂意有所指,指的是郭青麟家有悍婦,自從廷堂上遭到溫王申斥後,回家又被公主喝命跪在床尾反省己過,滿城皆知駙馬爺懼內甚於猛虎。是汾陽侯親自請了皇帝諭旨,又到公主府擺了家翁嘴臉才解救下自己的小兒子,真是丟盡了郭家列祖列宗的顏麵。

魚之樂便是這等性情,明明自身泥菩薩過江,死到臨頭也不忘調侃他人是非。

郭駙馬轉身進了內院不再出來,魚之樂百無聊賴卻見無邊落雪中,有馬蹄聲陣陣轉眼奔馳到府門前,鮮衣怒馬的神策軍少年郎收到嚴令護衛公主安全,頭一位下馬的,便是鞠成安。

鞠成安臉色沉鬱仿若心中有甚煩悶之事。魚之樂吹了口哨將他喚到眼前,雙手搭住他肩膀,勁道微吐,笑道:“鞠將軍,好久不見。”

鞠成安右肘輕曲反撞他臂彎,不動聲色卸掉了力道,手腕微切他手腕,兩人輕輕握了一下手掌隨即放開。

鞠成安冷道:“末將受皇命,護衛公主出遊城外蒹葭山莊。不能與侯爺多言,還望見諒。”

魚之樂眼眸深沉,方才那一握勾起了他身體欲望無法停歇。

他拂掉鞠成安鎧甲上薄雪,說道:“心情不好?”

鞠成安深深看他欲言又止。半晌自嘲一笑:“便真是心中有事,又與你何幹。”

魚之樂粗糙手掌緩緩靠近他脖頸,低聲說道:“你我情同一體,怎麼敢說與我無幹。”

鞠成安微微側首看他手掌不著痕跡撫摸自己耳垂,拇指輕輕擦過自己雙唇。

胯.下霎時脹痛無比。

鞠成安後退一步,眯眼看著殿前侯府朱漆大門,忽然憂傷笑道:“魚之樂,我們回北疆好不好?這京城真是太髒了。我們以前,多快活。”

魚之樂不勝詫異。他遵軍令交接虎符前來述職,在京城糾結一班浮浪子弟不知過得有多快活。他知道人心叵測長安權貴為權勢莫不相互傾軋,但鞠成安不過是神策軍三等侍衛,這般頹廢言辭,從何而來,又為何而來?

鞠成安定定看他臉上懵懂神色,低低吐一口氣,說道:“我要走了。”

魚之樂瞬間清醒,說道:“岷州事發了。”

鞠成安揚眉冷笑,眼神囂張說道:“你怕了?”

魚之樂神情桀驁不馴,回答:“我為何要怕?”

鞠成安微微一笑轉頭掩蓋住自己眼中深深迷戀。魚之樂眼神熱烈,低聲說道:“偏殿耳房,何時赴約?”

鞠成安扭頭大步走向公主府邸並不回答,右手握拳負在背後,又伸開,卻是伸了四個指頭。

便是四更了。

魚之樂心中了然轉身回府,被董之武耳提麵命數落半天,決心盡忠職守,在崇文館閉門思過了。

殿前侯自與崔靈襄大人一同出巡後回京,很是消停了一段時間。

他不再謀害溫王心愛的波斯貓,也不再挑釁溫王心底極限。每日裏忠於職守睡在崇文館外的台階上,簡直聲息不聞。李元雍心中自得,以為自己這般重罰終於讓此人心驚膽戰服了軟。

皇帝亦有所耳聞,對魚之樂陡然成熟穩重頗為讚許。他得了皇帝嘉獎竟也不是往常那股囂張跋扈的模樣,李元雍自認調教有方,看見將他的性子磨得四平八穩,心中存了五分欣慰。

皇帝常常駕臨崇文館查考功課,令狐詹據案授課,殿前侯站立旁聽。令狐宰相宣講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李元雍點頭稱是。

令狐詹問道:“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作何解?”

李元雍恭敬回答:“周文王和周武王的施政,都記載在竹簡和木牘上麵。當他們在位的時候,他們的教化就能施行,他們死了,他們的教化也就滅亡了。以人來施政的法則,是希望政教能快速推行,而利用土地種樹的法則,是使樹木快速生長。所以施政的道理,是希望政道如同蒲盧一般快速滋長。”

令狐點頭稱是。皇帝聽了他解釋書經道理、旨意條分縷析不由龍心大悅。

他說道:“說起天下之達道五,我倒想起,是應當為溫王選一個伴讀了。將來東宮諸多事務都要培養左膀右臂,朕先想想,哪家有這般少年才俊堪為大用。”

東宮二字一吐口,令狐詹與李元雍俱是心頭霍的一跳。

令狐詹不動聲色麵色如常。皇帝當著平章閣知事、三省六部之首說出這句話,用心良苦,是要明示朝堂有意立溫王當做儲君,以後可繼承大寶。

東宮伴讀,選的可不僅僅是伴讀,而是他登基為君的身後助力啊!

皇帝垂眸沉思,隨口問道:“選哪家小子好呢?”

他看著殿前侯一臉懵懂目光澄澈回望著他,不由莞爾笑道:“殿前侯可有什麼高論?”

殿前侯正盯著皇帝的胡子魂遊天外,正想著邊疆泰爾善大荒漠上的山羊,嚼著草根樹皮,也是這般一聳一聳……

哎呀罪過罪過。

殿前侯躬身回答:“微臣常年生活行伍,軍中比試武技,勝者為王。所以臣隻知道憑一雙拳頭說話。要是道理推及開來,自然太子伴讀也要憑才華本領說話才對。”

皇帝不料他說出這等高論,滿意地看了李元雍一眼,笑道:“那殿前侯有何高見?”

魚之樂不知深淺不知死活,直言相對:“不如廣選天下,從親近勳爵、王公貴族的年輕子弟中,選拔一個出來做伴讀好了。”

皇帝沉吟片刻,輕輕頷首道:“有理。殿前侯性情直爽,倒是令朕想起年輕時候的韋三絕來。”他又微微一笑,說道:“既如此,就依照魚之樂所言,詔令九節度使與經略使,廣宣才俊,大開言路,卓拔出一個武功文采均是超凡絕倫的太子伴讀來罷。”

可憐李元雍忍了又忍,心熱了又冷,冷靜了又冷靜,才將嘴裏的“裴嫣”兩個字活活吞下胸膛。

他在京中勢單力薄捉襟見肘,四大望族李崔趙盧盤根錯節難以攻破,內無親眷相助,外無外戚幫扶,看似居住崇文館春風得意其實危險之極,他的前途、命運都係在皇帝一念之間。

這個準太子,當得真是步履維艱戰戰兢兢啊。

隻有長安裴家,勉強算作他仙逝母親的娘家。他在遷安王府寂寥長大,二十年來門可羅雀,隻有裴嫣與郡王侍讀蕭卷不離不棄陪伴左右。

他想借著這個機會將裴嫣接入宮中分憂解難,怎知道這個油鹽不進四六不通的魚之樂一張嘴就斷了他的後路!

他怎能不恨,怎能不絕望!

原來魚之樂裝瘋癡懵都是在化解他心中戒備。他暗自揣測等著合適時機就要給他使絆子,處處掣肘定要讓他不如意。

這等人心計陰狠怎能不讓人生恨——他恨得第一次動了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