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五

邱華一到家就粘著母親,講述著寸金的悲慘遭遇。邱太太慈愛地摸著女兒的頭,歎道:“素玉一點兒沒錯,她當時那麼反對寸金和崔裕達結婚,可惜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年輕人,非但不仔細想想為什麼,反而在一邊煽風點火的。”

“媽——”

“現在知道錯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嫁人無論如何還是聽媽媽的話,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親爹媽,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愛你。如果當初寸金聽進她娘哪怕一句話,也不會落到如此田地。”

邱華溫順地依偎著母親,點著頭說:“媽媽,我結婚一定聽你的話,一定不擅作主張,自以為是。”

“喲!”邱太太笑起來,和女兒開起玩笑,“那不敢,我可不願意做你們年輕人眼裏的封建家長。”

“媽!”邱華撒起嬌來。

“好了好了,我的乖女兒。不過,話說回來,我覺得,寸金還是應該離開這個崔裕達。”

“您也這麼覺得?”

“雖然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現在什麼年代了,離婚再婚也不算是什麼醜事。何況,姓崔的在寸金尚未過門之前就這麼欺騙她……邱華,你記著媽一句話: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姓崔的絕不是寸金可以過一輩子的人。要是素玉知道了,也會讚同寸金離開他。”

“可是寸金說她隻有這麼點尊嚴……”

“尊嚴?”邱太太冷笑起來,“什麼狗屁尊嚴,過得好才是實實在在的,犧牲自己的婚姻幸福換取的尊嚴是虛無的。隻有我們過來人才知道,在感情裏,永遠是死要麵子活受罪。要是崔裕達再騙一次寸金呢,她還這麼不啃聲嗎?那要是崔裕達得寸進尺呢,寸金一輩子都活在自己那點破碎的麵子底下,永遠沒有安生!”

“崔裕達對寸金很好,他不像那麼貪心的人。”

“好?好還騙她?你再記住媽一句話:人,是會變的。沒什麼東西是永遠的,木頭放久了,還有蟲子蛀呢。何況是感情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夫妻之間的感情要想持久,在於雙方的維護。你覺得以寸金的氣性,她還會花心思去維護他們的夫妻感情嗎?沒了感情,又沒孩子維係,夫妻二人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陌生人之間還需要顧及什麼?”邱太太冷靜地剖析著夫妻關係,語言之深刻,讓邱華覺得近乎殘忍,她幾乎要對寸金的未來絕望了。“女兒,這件事一定得讓寸金她娘知道,甭管素玉會怎麼說寸金,她的出發點都是好的。沒有娘會眼睜睜地看著閨女往火坑裏跳。就算素玉多說寸金幾句,也可以理解,寸金也應該聽著,畢竟都是為她好。”邱太太看見女兒眼裏為難的神色,忽然意識到什麼,說,“我覺得寸金這孩子就有問題,她連自己的母親都不信任,還覺得她娘會因此嘲笑她,怎麼會?她心裏有些扭曲。”

“那還不是因為姨娘嫁給了黃伯伯,她才……”邱華解釋著。

“唉……說到底,還是我們大人造的孽!”邱太太仰著頭,望著天花板,自己當年的絕情到底是對是錯?“女兒,你和寸金相好,你要去勸勸寸金,把媽媽的話和道理帶到,要她親自告訴她娘。”

“媽媽什麼時候這麼關心他們母女了?”一旁的邱建文打趣問。

邱太太揚手輕輕打了兒子一下,自責道:“畢竟是你爸爸的舊人,寸金又是你爸爸的女兒,當年要不是……罷了罷了,不提了。我們老一輩之間的恩怨是解不開了,你們這一代人要好好的。邱華,記著媽媽的話,去勸勸金子。”

“裕達回來啦?”崔媽媽聽到開門聲,在屋子的另一頭問。

“嗯,回來了。”

“吃過了沒呀,要小薇把飯菜熱熱吧?”

“不用,不用,我吃過回來的。”崔裕達在母親看到自己之前,閃進了自己的房間。一進門,他就看見寸金坐在梳妝台前,留給他一個優美的背影。

“寸金……”他忍不住開口叫她,卻又想起挨著黃立璜的那一記拳頭,心生不悅,鬱悶地坐在床上。

寸金透過鏡子看見他略微腫起的臉,站起來朝他走去,冰涼的手托著他的下巴。冷冷的目光裏流露出一縷驚異。“這是……”

“嗬嗬!”崔裕達冷笑著看著她,“你的好哥哥,讓我見識到了真正的黃家人。”

“四哥打了你?!”寸金天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怎麼……”她一邊責怪著黃立璜的魯莽,又難過地觀察著崔裕達的傷勢。

看見寸金雕刻般的臉上終於有了溫柔和心疼,崔裕達謙和地說:“沒事兒,他還是手下留情的,打的不重。”

寸金皺著眉頭,拿了一條涼毛經敷在他臉上,“但願明天可以消腫,不然怎麼出去見人。”

“我是個男人,哪裏像女人一樣這麼在乎皮麵。”崔裕達靠在床上,對於寸金難得又生疏的體貼十分得意。這份得意語氣在寸金聽來有些刺耳,她盯著他的眼睛,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一般,問:“我四哥為什麼這麼對你?”

崔裕達沒反應過來,困惑地望著她,難道她還不知曉自己和馮月珍續約的事情?

寸金突然站起來,抱著手走到一邊,背對著他,等著他向自己道歉,可是卻遲遲等不來。“我問你……”她憤怒地轉身,“為什麼要欺騙我?”

“寸金!”崔裕達驚得從床上站起,猶猶豫豫不知道如何解釋。

“為什麼騙我?崔裕達,你是我的丈夫啊,夫妻之間難道不應該相親相愛,相互信任的嗎?可是你,你!”寸金坐在凳子上,捂著臉哭起來,“你居然拿我去和馮月珍交換,換了房子,換了你的導演事業和投資!你在我嫁給你之前就預謀好的是不是?”

“不不不……”崔裕達慌亂地蹲在寸金身邊,“是馮姐聽說我們要結婚,主動提出要送房子給我,答應我幫我成就導演的事業……”他低下頭,隱瞞了做導演這一部分是自己加到合約上的事實,“我沒想到這一切卻是要用你的續約來交換,我想你做演員做得這麼好,再演個幾年不成問題,所以就答應了。”

“我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你憑什麼認為我就像做一輩子戲子兒!”氣急的寸金把話說得很重,好像說得重才解恨。“崔裕達,你這是賣了我啊!我從來沒想過我會被自己的丈夫賣了,就為了這一套房子,難道在你心裏我就值這一套花園洋房?”這件事對寸金的自尊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她拍拍自己的臉蛋嘲笑著問,“我還不如這一棟房子!哈哈哈……”

“寸金,對不起,對不起……”崔裕達乞求著,“我沒想到這件事會對你傷害這麼大,可是我是真心愛你,待你的啊!結婚這麼久,你也看到了,我對你難道有一絲不好嗎?”寸金並不理睬,隻是眨巴著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空空的遠方。“寸金,我這樣子也是為了我們好啊!你母親看不上我,還不是因為我家窮,因為我……是個戲子兒!”看見寸金嘴角一抖,崔裕達繼續說道,“你是千金大小姐,我總不能讓你跟著我和弟弟妹妹擠在弄堂裏過活,那種環境配不上你!我有那麼多弟弟妹妹,我賺的錢不僅僅是自己的也是他們的,我不能為了你我能夠結婚就花大錢買大房子,那樣,你不覺得太自私了嗎?我是個戲子兒——這不也是你媽媽不同意我們結婚的原因之一嗎?我是個男人,我也有尊嚴和野心,我總不能一輩子活在老婆的光環下吧?我想要換個穩定點,受人尊重的職業,可我沒有別的本事,導演是我能夠選擇的最好職業。可是我沒有家底,我沒有背景,我拿什麼去拍電影……寸金,請你理解理解我好嗎?我知道你委屈,你傷心,但是你是我的妻子,為了我做一些犧牲難道不可以嗎?”他跪在她麵前,把頭放在她的腿上,他的眼淚打濕了寸金的旗袍——男人流眼淚,多多少少讓人心疼和動容吧?寸金擦了擦眼淚,盡量平靜地說:“我要我理解你,好,我理解你,可是你為什麼要騙我呢?”

聽到寸金的語氣緩和下來,崔裕達抬起頭,遲疑著說:“我怕你怪我擅自做主……”看到寸金嘴角的一絲冷笑,崔裕達忙住口,聽她說。

“怕我怪你擅自做主?你還不是做了決定?”

“寸金……請原諒我吧……”他吻著她的手。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她歎息著,自言自語,“我們結婚一年多了,有四百個機會你可以告訴我,可是你沒有……假設你事先讓我知道,我可能更會理解你,我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讓馮月珍當著那麼多人告訴我被自己的丈夫給賣了。”

“請原諒我……”崔裕達苦苦哀求著。

寸金昂起頭,任眼淚在臉上劃出一道道驚人的傷痕,許久,她才抽出崔裕達手中自己的手,擦了擦淚水,“好了,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吧。”語氣裏不帶一絲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