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四

聽說片場寸金和山崎發生的糾紛,崔裕達匆匆忙忙地從外景地往回趕。一敲開馮月珍的辦公室門,她老人家正翹著二郎腿悠悠閑閑地坐在椅子上抽煙,音響聲音開得大大的。看見崔裕達進來,她隻是轉過身上,示意他關門坐下,依然搖頭晃腦地沉醉在西洋交響樂中。

崔裕達尷尬地笑笑,坐等她聽完曲子,站起來,關了音響。“你來了哈。”她穿著拖鞋踏踏地走到酒櫃前,倒了一杯紅酒。

“馮姐,聽說上午寸金和日本人……”

“你放心,已經解決了。”

“那就好,那就好,謝謝……”

“我馮月珍自然會保護自己公司的演員。”她抽了口煙,端著酒杯走回來,坐在椅子上。崔裕達第一次看見馮月珍穿著拖鞋,懶散地坐在辦公室裏,就像在家裏一樣。她這種隨意的態度,讓崔裕達意識到自己是不受歡迎者,打擾了她難得的清淨。於是,他合著笑臉,起身說:“馮姐,那沒什麼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嗯,”馮月珍點點頭,“哦,寸金知道她和本公司續約的事情了,你怎麼沒早點告訴她?”走到門口的崔裕達驚奇一身冷汗,“出去了記得幫我把門鎖上。”

一邊反複琢磨著馮月珍漫不經心的話,一邊走出公司,迎麵碰到走來的常力和任寬。“崔導!下班回家了?”常力招呼道。

“哦,哦。”崔裕達笑笑,看見任寬,主動探尋道,“任寬,馮姐上午和寸金說了什麼沒?”

任寬迅速掃了一眼崔裕達臉上笑意:“隻是說之前續約的事情。”

“噢……”崔裕達這下心涼了半截,仍不死心地問,“那寸金說什麼了嗎?”

任寬幾乎有些嘲笑地說:“說什麼呢?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再說什麼也沒什麼意思了。”

崔裕達皺著眉頭盯著任寬那似笑非笑的臉,覺得有種被人淩駕之上的感覺。他崔裕達一直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一幹人,但是連任寬這麼一個馮月珍器重的馬仔也這麼嘲諷自己,就……但他依然不露神色地笑了,從二人身邊走過。

“媽媽,我回來了。”

“姑爺回來啦。”小薇笑嗬嗬地接過他手裏的外套掛好,又為他換上拖鞋。

“我自己來就可以。”崔裕達推辭著,可是對於小薇的體貼溫柔仍然很受用。“小薇,老太太呢?”

“到隔壁阿婆家打牌去了,三小姐呢,沒和您一塊兒回來?”

“額……”聽到小薇問及寸金,崔裕達不安地站起來,“沒,她沒回來麼?”

“沒呐!”

“哦。”崔裕達喪氣地點點頭,“小薇,去隔壁請老太太回來。”支開小薇後,他撥通了丈母娘家的電話,得知寸金並沒回娘家後,他又依次撥通了張美雲、魯導演、邱華家的電話,卻依舊不知曉寸金的去向,他著急地站起來,穿上鞋,要出門去向馮月珍問個清楚。

“怎麼又要出去的呀?”開門就碰上了回家的母親和小薇,“噢,媽媽,有點事情,晚上可能不回來吃飯了,別等我。小薇,照顧好老太太。”

“姑爺,四少爺來了。”崔裕達順著小薇的指向瞅到了樓下的汽車,黃立璜正叼著煙,等著他。來者不善呀,崔裕達琢磨著,這個黃立璜從來就不是省油的燈兒。他硬著頭皮,去會會這盞燈。

“上車,我們換個地方說話。”一路上,黃立璜並沒和崔裕達多說一句話,一麵抽著煙,不時透過車鏡觀望崔裕達的表情,待到車子開到個隱蔽的地方,他才壓著聲音說,“下車!”

崔裕達剛剛推開車門,就被黃立璜一把抓住領子脫出車子,扔在地上。“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黃家可有一盞是省油的燈兒!”砸在崔裕達身上的煙頭,將他的西服褲子燒了一個洞。他立即站起來,彈開身上的灰塵和煙頭。

“姓崔的!”黃立璜被他這一講究的動作激怒了,他抓住他摁在牆上,逼視著他,罵道,“什麼東西,我們黃家的女兒也是被你這個小職員的兒子隨便欺負玩弄的?!你他媽的還是個男人嘛,拿女人賣錢,呸!”黃立璜又啐了他一臉的吐沫星子,不等崔裕達解釋,就一拳揮過來,將他打翻在地。崔裕達無奈地壓抑著怒氣和不滿坐起來,擦擦嘴角。“怎麼的,有種起來呀!”黃立璜又抓他起來,往旁邊一扔,“我打你,是氣不過你拿我妹妹換錢;我打你,是恨你這小白臉欺騙我妹妹感情!”他提拳正要再打,忽然想起寸金,提起的拳頭又放下來,盯著崔裕達青紫的臉,質問道,“崔裕達,你對金子到底是否真心?!”

崔裕達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眉頭輕微一皺。他無聲的反抗和不解釋的行為,卻突然讓黃立璜覺得他是一條有血氣的漢子。黃立璜鬆開他,想著寸金,語重心長道:“這一拳,我記在賬上,倘若你是真欺騙我妹妹,倘若日後你對她再有絲毫不周……你自己看著辦!我們黃家的人從來就不是怕死之徒!”黃立璜丟開他,拍拍身上的塵土。

“寸金在哪兒?”崔裕達終於開口了,機敏的他從黃立璜的口中聽到寸金不會離開自己——這真是個喜訊。

“她回不回去由她自己個兒決定,輪不到你操心!”崔裕達那夾雜著一絲竊喜的語氣讓黃立璜極為不爽。黃立璜坐進車門,點燃香煙,車子啟動之前,他鄙視地朝狼狽的崔裕達狠狠地罵道:“拿自己老婆賣錢,什麼玩意兒!呸!”

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崔裕達有這麼聰明,提前把我的青春與自由支付給了馮月珍的電影公司,為了一棟花園洋房,為了他的導演事業。”寸金苦笑著,將一頭青絲盤在腦後,用簪子固定住,“可是……他也是沒有辦法。”她自我安慰著,穿上高跟鞋,“我是他的妻子……”

“寸金,他欺騙你啊!”邱華為難的說,“無論他的出發點是什麼,夫妻之間都是不應該相互欺騙的。”

“邱華,你心裏怎麼想我都知道,你和四哥的談話我也都聽見了。沒辦法,我已經嫁給了他……換句話說,上了賊船了。”寸金歎息著,眨巴著那溫柔的雙眼,努力把眼淚吞咽下去,“我這個人就隻剩這麼點自尊和驕傲了,倘若為了……就和他離婚,讓全上海的人都知曉他崔裕達隻是欺騙我,利用我,那麼我連僅存的一點點自尊驕傲都沒了。”

“寸金!”邱華心疼地抱著她的肩膀,“你……”

“唉……你不必這麼同情我,我最討厭別人同情我,可憐我。”寸金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兒?”

“哪兒?我當然隻能回家……想想崔裕達的好,他還是個體貼又溫存的丈夫。”寸金的語氣裏有一分自欺欺人的味道,“回頭四哥回來了,你跟他說一聲,我回家去了。”

邱華目視著寸金憔悴的背影——人有些時候明知道結果和原因,但是依然會做出錯誤的選擇,將錯就錯。將錯就錯究竟是一種勇氣,還是懦弱?將錯就錯的背後,是涼到骨子裏的絕望,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心痛。寸金不願意去撕開一道更深的口子,但是把傷口捂著、藏著,總有一天會發炎、化膿……邱華不敢再往下想,寸金本應該炫目幸福的事業和家庭的未來之路慢慢模糊了。她又想到自己,連寸金那麼美麗的女人都會被丈夫欺騙,那麼相貌平平的自己呢?

“啪!”黃立璜的響指把她拽回現實。

“哦……寸金回家去了。”邱華慌亂地從思緒中回神,站起來,“我也回家去了。”她起身拿了包,匆匆忙忙跑出房間。

黃立璜“唉”了一聲兒,仰靠在沙發上,眼前盡是寸金那蒼白的臉頰和剛才那平凡的小女子驚慌與悲哀。“唉”他黃立璜從來就不是一個好男人,花天酒地的,短暫的二十七年就已閱春無數了。女人對他而言隻分為兩類——可以共度良宵的,不可以共度良宵的。所謂可以共度良宵的,就是那些可以相處,用來打發寂寞,填充身體的女子,比如自己之前結交的那些個女朋友;不可以用來共度良宵就是自己的親人,比如和黃立麗、黃立萍,四姨太還有寸金。可是邱華呢,顯然她不是一個能夠共度春宵的女子,不僅僅她會拒絕這一想法,黃立璜也不容許自己有這種褻瀆的想法,更何況,就外形而言,邱華顯然並不是那麼出色。通常對於這種沒有吸引力又無血緣關係的女人,比如家裏的老媽子、女仆,黃立璜會直接忽略她們女人的本質。但是他卻不能忽略邱華身上透露著的文藝小女子的氣息,然而邱華又不是他的親人,他對她沒有那種對寸金的親人的歸屬感。真奇怪,既不能用來上床,又沒有血緣關係的實實在在的女人,他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感覺既讓人覺得新鮮,又讓他覺得棘手。他幾乎不清楚要怎麼和邱華相處了,他見不得邱華被自己戲言調侃時的窘迫,可是要他一本正經地和一個女人打交道,真是太難。他坐起來,點燃一根香煙,想起自己今天打人打得順手,卻依然撕不開崔裕達的麵具,永永遠遠沒辦法知道他心裏想什麼。他又想到如同玻璃風鈴一般美的寸金,除了歎息還是歎息:“唉,女怕嫁錯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