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昂首站在寬敞簡譜的廳下,廳首正中端正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年紀的將領。
此人身著明鎧,頭戴重盔,濃眉短須,臉型方正,一對招風耳格外顯眼。
雙目雖然不大,但熠熠生輝,一看便不是尋常樣人。
這人,自然便是鼎鼎有名的鄆城尉梁飛。
廳中此時隻有他和李鈺二人,他雙手捧著李鈺帶來的那塊古拙而黃玉,在光亮下仔細端詳。
“此物,的確是他的貼身之物,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有重見殿下的一天!”
看了許久,梁飛將黃玉輕輕放在身前木案上,仰天喃喃道。
李鈺看著他雙目隱隱泛起的淚光,聯想到棣王李琰的遭遇,也不由一陣心酸,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寬慰的話,隻靜靜等梁飛平複心情。
梁飛自知情緒有少許失控,平靜了小會兒後,才喃喃道:“殿下給你此物,其實已經將他一生的誌願都交給了你。哎,當年隻因殿下的一念之忍,不僅大事未舉,反倒讓自己落得個家破人亡的結局。我們這些隨他九死一生的將士,後來不是遭到陷害,便是受到排擠,亂世一起,更有許多人心灰意冷下,做了叛臣。”
李鈺聽他喃喃自語,似在傾訴壓在心底深處多年的秘密,也不知如何回話。
“但不管怎樣,我們對棣王的忠心,從未有一刻衰減。現在你執著此物來我這裏,按理說你便是我的新主子,隻是——”
這時梁飛頓了一下,抬眼看著李鈺,深吸了一口氣後,續道:“隻是以你現在的身份,若我等貿然追隨,隻會加速讓大家走向滅亡。”
李鈺聽到這裏,不禁眉頭微皺,不解地問道:“不知梁將軍此話何意?”
梁飛看了一眼李鈺後,將視線移向他處,起身道:“身份乖張,兵微將寡,本就是各方圍獵的對象。現在新皇登基,唐軍倉皇敗退的形勢已經有所緩解。以你隱龍之身,若貿然聚兵,無論是偽燕還是李唐,都必然舉重兵前來圍剿。那時,我們這些尚且能苟延殘喘的將領,也必然再難有立錐之地。你說,我們能否追隨於你?”
李鈺聞言,微笑著點點頭,梁飛這一番陳說,他自然心中清楚。但他更明白,以前並無半點野心、隻想活一條性命的時候,各方依舊不曾放過他。
橫豎都已成為各方勢力圍捕的獵物,他又怎會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李鈺本來就沒準備讓梁飛投靠自己,隻要他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自己能夠占據大野澤和梁山招兵買馬,便算是大功一件。
“我至今不曾完成棣王殿下交給我的任務,有什麼資格覬覦梁將軍對我青眼相看。隻是以現在鄆州形勢,我們要想在這裏立足,卻不能讓叛軍將鄆州全部拿下。所以,我此番前來,並非遊說梁將軍聽我的什麼狗屁號令,而隻是想梁將軍能夠看在鄆州百姓的份兒上,容我等與將軍一道,共禦史思明的叛軍。”
李鈺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
梁飛聽著李鈺的陳述,一雙眼睛盯著李鈺的雙目,欲要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話語中是否隱藏了什麼陰謀。
等到李鈺說完,梁飛沉思片刻後,道:“史思明親率十萬叛軍南下,先是大破顏真卿將軍的二十萬義軍,現在又連下鄆、濟二州十餘城,欲要在一月攻下河南道。現在鄆州州府已被叛軍攻下,濟州淪陷也隻是旦夕之間,東麵的濮州雖未受波及,但此時已幾無禦敵之兵。如此危如累卵的形勢下,鄆州落入賊手隻是早晚的事。不是我梁飛輕看李將軍,實在是不明白你拿什麼與我合作,又拿什麼與賊軍周旋?”
梁飛此話,已頗有些不太客氣,若是徐慕白在此,必然已經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擼起袖子便要和梁飛比個高下。
但李鈺卻極有涵養,聞言並無半絲動怒,隻淡淡反問梁飛道:“既然鄆州形勢已如此危急,梁將軍為何還不學徐遠道等鄆州官吏,夾著尾巴向西逃去呢?”
以現在的形勢,叛軍過處,唐臣唐將不是投降便是逃跑,能夠組織力量抵抗的,實在少之又少。
梁飛麵顯悲愴,嘴唇翕動,突然嗆啷一聲拔出隨身佩劍,一劍斬向身前的木案,冷聲道:“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我梁飛雖然位卑言輕,屢受小人排擠,但自問一身肝膽不弱於人,那等抱頭鼠竄的行徑,在下做不來也不屑做。”
話語平實,並不慷慨激昂,但李鈺聽來,卻格外熱血澎湃。
“將軍能夠如此,我龍影義軍,又未必不能如此?既然天大地大,也沒有我等一席之地,逃也是死,降也是死,不若便拿我等這微末的力量,來一場以卵擊石又如何?”
李鈺此話,也無深奧道理,但字字鏗鏘,透露出一股一往無前的決然,梁飛聽了,也不由微微側目。
二人站在廳中,相隔兩丈,遙向對視,突然同時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彼此的那些小小心思,在這爽朗的笑聲中都已煙消雲散。
待笑聲收止,梁飛向李鈺踱近幾步,上上下下仔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突然拍手道:“隱龍隱龍,果非凡俗。”
李鈺不知他是褒是貶,隻道一聲“哪裏”。
梁飛說了兩句後,突然麵顯一絲神秘,再靠近幾步,輕聲道:“如果,李將軍能夠將棣王接到龍影義軍之中,別說是我,就算許多降臣叛將也定會聚集在你龍影義軍之中。有棣王在此,龍影義軍不僅師出有名,更會壯大聲勢。你們,又何懼會被各方勢力圍獵?”
李鈺聞言,腦海中頓時明悟。他們為了不成為眾矢之的,因而才稱這支臨時搭建起來的人馬為龍影義軍,但那不過是自封,如果李唐不承認,他們依舊還是一直流寇。
但若能將棣王李琰推出,作為龍影義軍的首領,以他玄宗四皇子的身份,李唐即便對龍影義軍有什麼陰謀陽謀,但至少在名義上,他們占著了先手。
何況,有李琰在此,諸如梁飛等以前的舊部,自會望風來投。
念及此,李鈺頓時覺得眼前一片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