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琴音響起,被懷素撥開的奇怪兵刃向後飛去,不偏不倚,竟穩穩插在他之前書寫的那副作品正中。
李鈺失了兵刃也並不焦急,雙足一錯,踩著太極七星步赤手空拳便向懷素衝去。
懷素手持兩截斷筆,也無絲毫怯意,雙手揮動間,大步殺向了李鈺。
電光火石,二人同樣瘦長的身體堪堪便要撞上,懷素手中斷筆一左一右橫掃而來,其勢迅猛異常。
雖是兩截斷筆,李鈺卻識得厲害,當前衝而去的身體與懷素還有三尺距離時,腳下七星步突然一收,雙膝微彎,整個身體有若硬弓,瞬間彈起。
趁著懷素撲空的當兒,雙足點在兩杆斷筆之上,微微借力,便向插在那副書法作品正中的破銅爛鐵飛去。
懷素一招撲空,反應相當的快,見李鈺從自己頭頂越過,身形急轉,手中一杆斷筆便向李鈺背後擲去。
李鈺聞聽風聲,好像背生雙眼,右手握拳,頭也不回地向背後橫甩開來。
“噗”一聲悶響,斷筆被他一拳蕩開,飛向台中牆上棋藝雙姝背後懸掛的那副巨型棋盤。
李鈺借著斷筆衝力,眨眼便騰至懷素的那副草書之上,後麵是結實的牆壁。
探手握住插在書法正中、深深嵌入牆壁的破銅爛鐵一端,雙足點在牆上奮力一蹬,長大身形瞬間倒飛而回。
與此同時,那副書法在他身體離開的一刻,輕輕一陣飄蕩,刹那便化為齏粉。
粉末飛揚,猶如無盡雪花,罩著台上八女二男,更添許多別樣風采。
但懷素此時哪有心情欣賞景色,見著自己辛苦所書的十六字作品化為烏有,憤怒的神情瞬間呆滯。
李鈺也不管身周飄飛的紙屑,右手持著破銅爛鐵,幾個旋轉便到了懷素身前一丈。
雙腳落地,更不停留,一步躍起,劈頭蓋臉擊向懷素。
懷素疏忽間的出神,便覺眼前一黑,雙目瞳孔不由大縮,但此時李鈺已將他徹底罩在身下,右手破銅爛鐵重重劈來。
躲閃已經來不及了,懷素隻得再次橫放斷筆,全力擋在頭頂。
李鈺麵上隱笑,兵刃便已相互交擊。
也在此時,琴藝雙姝撥弄的琴音已至低緩,隻有餘音婉轉,眼看便要斷裂。
而兩位美人的麵色也極為難看,凝神皺眉,好像遇到了無法突破的瓶頸。
台下眾人既聽仙樂,又觀武技,一時渾然忘我,呆呆出神。
“叮叮……”
一聲脆響,熟悉的金鐵撞擊打破沉寂。
恰如行將流至盡頭的溪水突逢甘霖,琴藝雙姝凝重的秀眉突然一展,四隻蔥白玉手飛舞靈動,又快速撥弄琴弦,渺渺仙音如至低穀後緩緩升起,一步步攀向高昂的山峰。
台下眾人聽到仙音又起,出神忘我的表情慢慢回轉,卻馬上又陷入了深深的震駭。
在李鈺一劈之後,懷素長身顫了顫,雙膝微彎,但還是硬生生受住了千鈞之力。
李鈺見他擋住了自己蓄力一劈,也不意外,更不遲疑,揮舞的速度加劇,右手如拿棒槌一點點擊在懷素頭頂。
但說來也怪,李鈺出手越快,琴藝雙姝撥動琴弦的動作更快,每每在她二人纖手頓止時,金鐵之聲恰如其分地填入其中。
仙音本柔,加入了這清脆的撞擊之聲,竟柔中有剛,餘音更加悠長,力道也更加震顫心肺。
如果李鈺粗通音律的話,便知他已經將二十一世紀的重金屬打擊樂理帶給了千年前的兩名妓女。
可惜,這都是他和懷素二人的無意之為。
場中諸人聽到輕柔的琴音中夾著直透心靈深處的金鐵之聲,不由麵色漲紅,粗氣急喘,腦中似有無數靈光閃動,卻又抓不住一絲一毫。
即便如徐慕白、王北川和史朝義,在此時也心神激蕩,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台上。
此時,懷素手上斷筆慢慢彎曲,瘦長的身體也一寸寸矮將下去,臉上、頭上青筋暴起,深邃雙眼激凸,像要噴出火來。
李鈺動作越來越快,雙姝撥琴越來越急,渺渺仙音好像正在攀登一座無窮高峰,一寸寸、一點點艱難前行。
“呲……”
“砰……”
終於,一聲刺耳尖嘯,一道沉悶巨響,刹那穿透大廳,片刻消弭無蹤。
安靜,寂靜,死靜……
場中諸人身體齊齊晃動,眼望高台,麵露興奮。
片刻,潮水般的掌聲驟然響起。
遠遠看去,台上琴藝雙姝琴弦已齊齊斷裂,棋藝雙姝桌前棋盤已紛紛散亂,畫藝雙姝身後那副畫作已四分五裂,書藝雙姝早已俏立一旁,呆呆望著台上二人。
對於周遭一切,李鈺仿若不聞不見,隻見他長身挺立,神態安然,手上破銅爛鐵平放在身前三尺距離,正是懷素光光的頭頂。
卻看懷素,齊腰深陷高台,雙手握筆,合在胸前。
他抬首定定望著李鈺,眼角似有淚水滾落,但麵上卻無絲毫波瀾。
李鈺收回那段讓他驚異不已的破銅爛鐵,半晌才對懷素道:“悟了麼?”
“悟了!”懷素緩緩點頭:“不破不立,破而後立。三戒不戒,無法萬法。”
李鈺聞言點頭,平靜道:“貪於一時聲名,嗔於俗人惡語,癡於一生執著,三毒不去,你這書法雖有癲形,卻無狂意,所以才會狗屁不是。”
懷素蒼白的臉色微緩,深邃的雙目更加明亮。
李鈺見此,心中暗叫一聲慚愧,雖然此時表現得高深莫名,但他知道,狗屁不是的卻是自己。
要說他能作出如此在旁人看來的驚人之舉,其實皆是源於他對這段曆史和懷素其人生平的了解。
癲張狂素。
張旭為人灑脫不羈,豁達大度,卓爾不群,極有個性。
他作書法時,常常喝得大醉,呼叫狂走,然後落筆成書,甚至以頭發蘸墨書寫,因此才有“張顛”的雅稱。
也正因為他的癲,才能成就他不拘一格的書法藝術,書法作品風靡整個大唐。
在張旭漸漸老去之時,另一位十歲出家的書法天才橫空出世,那便是狂僧懷素。
懷素自幼喜好書法,但因為家貧,買不起紙張,出家之後,種植萬株芭蕉,用芭蕉葉日夜練習,從未間斷。
他繼承和發展了張旭的筆法,性子比之張旭的瘋癲更甚,已經達到狂的地步。
史書曾載,他喜好飲酒,每當飲酒興起,不分牆壁、衣物、器皿,任意揮寫,曾有詩雲“狂僧不為酒,狂筆自通天”,時人謂之“醉僧”。
他的書法出於張旭,卻又異於張旭,無法為法,自成一體,後人將他與張旭並稱草書二聖。
在他之後,大唐乃至後世,再無一人草書成就能夠與他二人媲美。
如此一個狂僧,李鈺剛剛見到時,卻看他愁眉緊鎖,悶悶不樂,又對形貌加以掩飾,不敢以僧人麵目示人。
再觀他書法,雖然飄逸靈動,但卻少了許多奔放的神韻,顯然受製於內心的彷徨無措。
而這,曆史也曾有過記載,說他早期書法未曾得窺門徑,更多因為心中彷徨無定。
知道了他的身份,有了這些計較,李鈺才想到要破去他心中桎梏,解了貪嗔癡三毒。
“不破不立,破而後立,哈哈哈……”
一聲狂笑,懷素雙掌一拍地麵,身體從木板中暴起,右腳一掃,那截彎彎曲曲的斷筆便已握在手上。
隻見他身隨筆走,幾步來到一邊的木牆,斷筆揮動,幾個鬥大的狂草留在牆上。
身形飄飛,一縱便從打開的窗戶飛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李鈺看著他在牆上留下的那幾個字,正是“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字字瘦硬圓通,其勢狂放宏大,與先前宣紙所書相比,少了幾分拘謹,多了一絲神韻。
他知道,自今夜開始,狂僧懷素之名將如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照耀在整個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