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員外一聽之下當即認定,此人必是高人所言之愛女命中注定之人,於是便將來意和盤托出。
雖是不曾謀過麵,但程豪公子早對為自己解圍的牡丹小姐心生愛慕,聽劉員外一席話,考慮一陣,便即應允。
端午佳節,劉員外擺酒設宴,請了城中親眷好友,牡丹小姐與程豪公子便就此定下終生。“後來呢?”燕子發問。“後來啊,”燕子媽回:“劉員外帶著女兒女婿回了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起日子來了。”
就像王子與公主,最後幸福的過日子,童話都是這麼結尾。
我有些悵然,這就是牡丹的故事麼?既然幸福的過上日子了,她又怎會化身為妖?隻怕,故事不是這麼簡單。
故事講完,饃饃也熱好了,燕子小姑娘幸福的啃著饃饃。屋外一陣喧鬧。燕子急忙站起身,望著燕子媽,求肯:“放河燈了,娘。”
燕子媽猶豫一下,“放完河燈後就趕緊回來。”
燕子歡呼一聲跑出門去,我在屋中站了一陣,看著燕子媽收拾物件準備晚餐,覺得索然無味,遂出門。日已西斜,鎮上鋪麵大都打掃除塵開始關門。街中香案每百步一張,約有七八張之多,都供著瓜果香燭。鎮人慢慢聚集在街邊。
當日頭沉下最後一縷光線時,一個道士手裏搖著鈴鐺出現在街首,他繞桌緩行,唱著聽不出調子的祭鬼歌,唱完一句,便搖一下鈴鐺。燭火搖曳,映照得人人一副鬼譎表情。
待道士走到街尾,歌也唱到最末,眾人默默無語看著道士離去。不一陣,笑語漸起,眾人走的走散的散紛紛離開小街。
其中一大群人手執河燈朝河邊走去,未幾,河邊便聚集了很多人。河燈一盞盞的放入小河,打著轉兒逐波而去。
這是為冤死鬼引路,引它們同去奈何橋。奈何橋,一隻渡橋分生死,兩岸茫茫不相知。路漸清寂雜聲漸悄,人散去,街空落。
我站在河邊,正要收法離開這八十三年前中元之夜,突見一個身影孤綽的立在小街中央。
藍紫色的天空為背景,青瓦灰牆描邊。風吹過,衣襟隨風輕舞。月光輕掠,一張麵潤似玉,一頭烏發清幽,一襲墨影出塵。我一愣,竟然會在這裏遇見他,鬼差大人。
夜月時隱時現,秋寒暗滲。我袖著手緩慢朝鬼差走去,幾步走到他跟前,眯眼打量他。霞說他帥,或許是,但我左看右看難以和那位大小姐有同感,更奇怪的是,我睜眼見到他的樣子,閉眼卻會忘記。難道我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了,所以才導致記憶力衰退得如此之快?
鬼差好像在出神,眼神空落不知落向何方,神情冷得能將一鍋沸水結成冰。大概在陰間中待久了,或者說做鬼做久了,除了冰冷也不會有其他表情了吧。
好比我打過幾次交道的黑白無常,也是一副冷冰冰鬼麵孔。不過,那兩隻加起來,也沒眼前這隻給人的感覺冷。
端詳了一番,雖然感覺不到身外的秋意,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不由心裏嘀咕,還是早點回去的好。
於是便繞著鬼差走了兩圈算是作別,口中念叨,“想不到八十三年前我們就見過,真是有緣。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吧。”
我話音剛落,鬼差卻似被什麼所驚動,雙目突然有了焦點,正正投在我身上。我驚,不會吧,他看得見我?這沒有可能啊。是八十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我是外來的闖入者,他是此時的一縷幽魂,從時空上來說,我們沒有交集。
鬼差目光轉動,從我身上挪開。我舒了口氣,果然是他恰巧將視線落在我站立的地方而已。隻見他慢慢踱到擺在街中央的一張供桌前,伸出食指,沾了點香爐裏的灰,在桌上橫一下豎一下寫起字來。
我好奇心登時勾起,小步跑到他跟前,湊過去看,他寫一個,我嘴裏跟著念一個,念了八次。鬼差寫的,貌似是一個不知屬於何人的生辰八字。我皺眉,這,難道是他今夜的目標?
突然一聲叮鈴鈴銅鈴響,敲破了寂靜,驚動了我亦驚動了鬼差。他手下一緩,慢慢停住。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鈴響之時,那鬼差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居然顯出一個冷笑,隻是一瞬,似是嘲諷又似是不屑。
鬼差斜身而立,雙手交叉背在身後,目光清冷投向遠方。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身影幽幽出現在街頭。
月光不知何時變得暗淡晦澀,模糊了事物,讓我瞧 不真切那人的麵目。依稀中見他手舉一樣事物,圓鼓鼓,黃澄澄,此時萬物皆模糊,唯獨這事物卻出奇的亮,是一隻碗口大小的銅鈴。
來人不疾不徐的走著,平均每兩秒走一步,走一步就搖一下鈴,原本脆生生的鈴聲在這個幽月之夜聽起來格外淒清神秘。看模樣,這應該是剛才那個唱祭鬼歌的道士。儀式本已結束,但不知他因何回轉。
我暗想,中元夜本來就是鬼魂出街的時候,你一個大活人這麼晚不睡到處遊蕩什麼呢?道士繼續搖著鈴,保持著兩秒一步的速度,越靠越近。
終於,他停在離鬼差十餘步左右地方,手半懸空中,輕搖一下,待鈴聲歸寂後輕輕垂手將銅鈴放在一側的供桌之上。之後便再無動靜。
此時一人一鬼相向而立,似是在互行注目禮。我嘖嘖稱奇,難道這道士看得見鬼差?若是的話,那這道士想必也正兒八經的修過幾年道,能開陰眼,本事必是不弱。但,本事再大也是凡人,何必與半神半鬼的陰差套近乎呢?
天地間不知何時起了層青霧,將萬物籠罩,月光越發的暗。夜,更黑了,空氣中有種詭譎的沉默,我隱隱感到,麵前的這兩人,是敵非友。
約半柱香之後,道士出聲打破空氣中那難耐的沉默。隻聽他好長一聲喟歎,然後說:“好久,不見了。”啊,我暗歎,這道士果然是同道中人。可是,鬼差沉默以對。道士似是毫不介意,繼續寒暄:“我的來意,想必你已知曉。”
鬼差依舊沉默。我忍不住腹誹,半神了不起啊,這麼沒禮貌。
“何必呢,這樣做,豈不白費了你當初的心思?”道士輕笑一聲繼續:“你也知道,規矩若是破了,我其實是很歡喜的。”還是沉默,我好生奇怪,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謎,為啥鬼差一點回應都沒有呢?
難道是我猜錯了,道士其實看不見鬼差,他也不是在對鬼差抒發感情?我四下裏張望了一下,除了我以外,確實沒有第三者在場。他總不至於是在對我說話吧?
想到此,我突然對道士的相貌起了興趣,便想走近了去瞧一瞧,邊想邊抬腳。可是就在我起步同時,一秒鍾之前還肅然沉默似冰山一座的鬼差突然斜跨一步,正巧擋在我前進的路上。
我急忙停步,鼻子幾乎貼上他的後背。我哎呀一聲輕喚,忙退後。雖然明知不會撞上,但還是吃驚不小。剛要抱怨幾句,卻聽那道士突兀而囂張的大笑起來,說:“好,好,規矩是你自己立的,如今你要破,誰也管不了你。”
鬼差終於不再扮冰山,開口說:“我定的規矩,我自然破得。”語氣雖淡,語意卻強。我暗讚,霸氣。
悄悄挪動兩步,避開鬼差的遮擋,偏頭看過去。隻見道士再笑數聲,突然一鞠躬,對鬼差做了一個長揖,多謝。
這道士連續幾句話落入我耳,後知後覺的我終於察覺,這個人的聲音很熟悉。
他是誰?難道是我認識的人?要知道這是八十三年前的公元1927年,我認識的年紀最大的顧婆婆的小姨現在也隻是一個叫燕子的五歲小姑娘而已。
我的好奇心強而濃烈得被勾起,正欲再上前探查究竟,卻見道士重新拾起鈴鐺,舉在手中似搖非搖,好像準備離去。
然而,就在道士轉身瞬間,他停頓了一下,接著一聲輕笑傳來,即便是隔著這十餘步距離,我也能聽出那笑聲裏的意味深長。之後道士不再猶豫,轉身搖鈴舉步,一如剛出現情景一般緩而凝重的離去了。
我繞過鬼差上前追了兩步,才發覺那不知何時悄悄蔓延的青霧由淡轉濃,迅速掩去道士身影,不過片刻再度轉淡,道士也消失不見。
走得這樣快?我心中疑惑,停了腳步,盯著空蕩蕩的街道出神一陣。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我忍不住回身望。鬼差兩道目光將我籠罩,目光交流,我又生出昨夜與他初遇時那種被人一眼看穿的心驚肉跳。
這次我不再懷疑,他看的,就是我。“你入了我的法陣?”瞬間我得出結論,吃驚之餘不忘揣度。鬼神通天,鬼差能入我的法陣或許並不出奇。可是,我轉首盯著道士消失的方向幾乎掩不住驚呼出口,那麼,他呢?
看透我所思所想,鬼差沉默而望,眼神透出幾分悲涼之意。在這種眼神注視下,我隻覺壓力很大,我不會有事吧。難道他要收的魂是我的?